死于青春(第35/49页)
那天游完泳,是我提议,看看那座古庙去。
古庙残败得已不成其为庙了,然而基础铺展的阔大,却令人惊讶。谁也说不清这片古建筑起于何朝,毁于何代。除了一两座小殿还摇摇欲颓地歪斜着(地震时居然未倒),其余砖木已不复存在。几处隆出地表的残基,几株老本生鳞的树木,还能使人想象出当年殿阁参差,掩映于高槐大柳之间的盛境。特别是中央一片平地,原先必是一座雄伟至极的敞厦,里面必是供奉了一座巨型的鎏金大佛……中国的庙堂不像伊斯兰建筑和哥特式教堂那么高耸入云,以图把人的精神通过空旷幽闭的塔尖引向神秘的上苍,而是平面铺展、纵深复杂而又实用的殿阁群体,引你生出可游可居的人间联想,哪怕是在这样的残址上逶迤游历,也能使你隐隐体会出某种人生的安适和对环境的主宰。
没塌的小殿里,空空如也,只有壁画依稀,能辨出画的是个菩萨,面挂富于哲理的深奥的微笑,飘逸、超脱、安详,又潇洒。
我这是怎么了?我这个共产党员、无神论者、热血沸腾的狂热青年,怎么竟会对现实生活忽生厌恶了呢?生活中的种种矛盾和坎坷正需要我们去解决去铺平,可我的斗争激情在这一刻为什么如此淡远了呢?是被这里诱人的荒凉气氛引发了幻觉,还是被眼前这个菩萨无为而无不为的微笑勾去了魂魄?不,我并不追求有如神仙般的出世离俗,但又仿佛忽然间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了悟——渴望天地间再没有纷繁人事的羁绊,只有我们两个人;只有千秋永在的自然山水;只有“日出而作,日人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的永恒的平静,那该有多好啊!
我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深深的恐慌……
幽美透澈的孩儿河、萧条神秘的古寺庙,是不是也给了小祥同样的寂寞?在回去的路上,你默默骑着车子,我坐在后架子上同你说话,你只是勉强应答着,心神不属,我奇怪地问:
“怎么啦?”
“没怎么。”你仍旧沉默,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们工作队,什么时候回去啊?”
“谁知道,快了吧。”
“你也走吗?”
“还能在这儿扎根落户?”
我们都故意用极其轻松的语调问答,也都知道对方心里想的是什么。
“那,你还会再来吗?”你平静地,却又是突如其来地问道。
“你还让我来吗?”我反问,想尽量把气氛调节得再轻松些。
“我怎么管得了你呢。”
我笑了一下,“你就不想去北京吗?”
“不想,”你迟疑了一下,“也有点想。”
我心里忽然轰一声亮了,仿佛在无边海上,猛然间发现了远处的陆地,我说:“嘿,要是我帮你调到北京去,你去不去?”
“北京?”你似乎有点意外,也许你不明白,进京之难,难在户口,而清河人拿的都是正式的北京城市户口,只要有个单位肯要你,这儿也愿意放,那就算调成了。刹那间我脑子里转出了一大堆能收你的单位,或者根本用不着劳驾父亲,我自己就能办成!
“我姥姥怎么办?”你倒先想这个。
“你姥姥要是知道你能到北京工作去,准添十年寿。”
“我走了,谁管她?”
“你先去,慢慢再把你姥姥接去,城市生活,对老人也方便。”
你大概还是觉得那是太遥远的事情,并不怎么动心。你喜欢幻想,可对个人前途又总是抱着“知足之足常足”的可怜的胆怯和惰性。你的封闭的眼光又把你拉回到自己那套狭窄的思路上去了。
“这穷地方,你反正不会再来的。”
我知道一时不必逼你相信我的计划,便说:“当然来。”
“还来干什么?”你画蛇添足地又问了一句。
“看你,不行吗?”
你笑了一声,做着根本不信的口气,“真的假的?”
“看吧,除非我死了。”
你沉默了,虽然看不见你脸上的表情,但从那瞬间发僵的背部,却能察觉到你的感动。好半天你才低低地说了一句:“干吗要说丧气话。”
我笑起来,“可是有一条,你得做到,今后不许再抽烟了!”
一连几天晚上我睡不着觉,一想起小河边上的情形,心就跳个不停,脸上老是一片火烫的感觉;有时候不知不觉自己又会悄悄笑起来,暗暗地叫一声:“啊,清河……”十年过去了,我并没有再回过清河,可十年中多少梦境和遐想,却引我冥冥神游——古庙、白屋、孩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