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青春(第43/49页)

值班干部听见声儿不对,探进身来,看看,问:“怎么啦?”

小祥铁着脸,不答话。值班干部进来了,哼了一声问:“又犯葛是不是?”

我连忙站起来说:“没事儿。”

值班干部对我笑一下,说:“冲他这脾气,要是他妈我队里的犯人,看我不把他攥出尿来。”

小祥一脸轻蔑,挑衅般地说:“少废话,嘿,给根烟吧。”

值班干部瞪瞪眼睛,“年轻轻的,抽什么烟。拿到衣服没有,拿到了走。”

小祥抱着衣服被领走了。我有些发呆地站在屋子当中,刘成德进来问:“中午在这儿吃饭吧,我有饭票。”

我摇摇头。

离开一分场,上了大路,茫茫然不知该往何处。风吹猛省,我想起来刚刚答应了小祥去医院看他姥姥的,对,这就去。

骑车上路,中午十二点多钟才到医院。大概因为是星期天,医院门庭冷落,看样子连值班的人也大都回家吃午饭去了。顺着头一排防震棚往里走,忽听到尽里头一间有说话声,便去敲门。

进得屋来,有四五个大夫和护士模样的人像是正在商量着什么。我刚说了一句“劳驾请问……”有人便认出了我。

“你是工作队的吧?”

我略略迟疑,点了一下头。

“那正好,您能不能替我们把这个带到总场去?”他递过一张纸来,“您带去就省得我们跑一趟了。”

“带给谁?”我接过那张纸,表示愿意帮忙。

“这本来应该给家属的,现在呢,您看……”

我在那纸面上扫了一眼,入目一行铅印的粗体字——“死亡通知书”,把我吓了一跳,再看底下的名字,我心里嗡地一声。

那大夫接着说:“她是陆场长的母亲,是不是应该先交给场党委办公室?”

有人不同意:“再大的干部死了也得把通知书交给亲属,这本来就是通知亲属的。”

于是有人说:“她孙子是分局的,那就送到分局吧。”

另有人更正补充:“那是她外孙子,现在归专案组管,交不交给他要听专案组的。”

“哟,他犯什么错误了?”

我颤抖地打断他们,问:“来的时候好好的,怎么死了呢?”

这近于质问了,“白大褂”们全都愣住了。一个年纪大些的答道:“是今天早上去世的。”停了一下,似乎才反应出我的所问,忙又说:“按这个病人人院时的情况,能维持这么久已经不容易了。”

我两腿发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胸口堵得出不来气,说不清该可怜谁:是孤独地死去的老人,还是孤独地活着的小祥?我无力地问:

“她死前有什么话吗?”

“昨天夜里醒了一下,没头没脑地叫值班护士给她外孙子买两盒好烟,值班护士一看,就知道是回光返照了。老太太说了好几遍,睁了一会儿眼就又迷糊过去了,再就没醒。”

哦,她是在睡梦中告别她的外孙子的,这种梦别于死者毫无痛苦,而生者却无从知道她最后的遗愿和嘱托了。姥姥,你弥留时究竟惦念着什么?啊,我知道了,你曾经告诉我于人世惟一不能撒手的,便是小祥的终身,那么现在你可以放心地去了,有我呢!

我带着那一纸“通知”离开了医院。在路边副食店里买了两盒简装的“大前门”,是这里最贵的烟。

小祥,我爱你!

你身陷囹圄,又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几乎是突然地告别了以往的平静,在不幸中步入了新的人生。我为这不幸所感动,在感动中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爱所包含的价值和使命。

小祥,我们的未来是不会孤单的。

“你愿不愿和我结伴,去那遥远的天边?

那儿没有强暴和愚昧,也没有万恶的金钱。

只有你和我,我们的诚实和热血。

还有头上一方,湛湛的蓝天!”

但愿这首情歌终于应验!

在总场机关,在工作队,人人听到小祥姥姥去世的消息都报以一声长叹,连肖科长都“哟”地一声,把嘴张了半天。老太太人缘并不好,风烛残年连续发作这种要命的病,谁都知道住医院也无非拖日子而已。人们叹的其实是小祥,都能想到以他此时的心境,这无疑是一个难以承受的打击!

人心都是肉长的。

孔局长面色僵硬,拿着那张“通知书”看了片刻,迟疑地征询左右:“在这种时候告诉他,会不会妨碍他集中精力检查问题?可不可以拖一段再跟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