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青春(第42/49页)
我稀里糊涂不知等了多久,说不清为什么心情紧张,刘成德在一边和我说了些什么,我答了些什么,都记不清了。屋门被人拉开时,我站了起来,慌慌张张打翻了一条凳子,听见值班干部高腔大嗓地说了句:“看见没有,给你送衣服来啦!”我知道小祥已经站在我面前了。
他穿着上白下蓝的警服,领子上还残留着缝领章的红线头,胳膊上系着从褥子上撕下来的黑布条,裤子上尽是土;上衣被汗水沤得发暗,衬着苍白的脸,脸很瘦,下巴显眼地尖出来了;不知谁给他剪了个小寸头,显得土里土气。他一看见我就愣住了,没想到送衣服的是我。对他来说,他一定觉得和我,和他姥姥,已经分开整整一个世纪了。
我尽量轻松地笑笑,故意随便地问:“听说你那屋子没窗户?”
他低声说:“啊。”
我又问:“热得要死吧?”
他又低声说:“死不了。”
我只管拣好消息说:“洪场长要他们过两天给你找个棚子住。”他呆呆地没反应,半天才莫名其妙地问道:“他们给我整的材料,你看到了吧?”
我一时没弄清他的意思,含混地唔了一声。
他眼睛望着地面,说:“你才知道我不是个好人吧?”
我明白了,摇摇头说:“我没看,也不看。”
他嘴角动动,想笑一下,却是哭相,眼睛抬起来,投给我含意复杂的一瞥。
我们都沉默了。我有千言万语要说,张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好半天才呆呆地说了句:“坐吧,看看我给你拿的衣服行不行。”
他听话地坐下来,眼睛不看我,下意识地摆弄着那几件衣服。
值班干部对小祥的看管很松,似乎体现了一种与犯人区别对待的政策性,见我又是工作队的,所以更其放心大胆地和刘成德蹲在门外面的台阶上聊天去了。我万没想到居然能有这么一个可以单独说话的机会,呼吸都禁不住急促起来。
“小祥,”我紧张地探过身去,低而急地说道:“你千万别想太多了,这是组织上对你的考验!”我多么希望他能从乐观积极的方面理解自己处境,因为只有这样他心里才会好受啊。
他低着头没答话,可手上停止了摆弄,我禁不住有点焦急了,几乎用恳求的口吻又说:“要相信群众,相信党。”
“大家都很关心你,”我接着说:“都希望你能尽快配合专案组搞清问题,早点回去工作,千万别有其他想法。”
“你说呢?”我盯着他。
他抬起头来,那一瞬间我发现他的脸上竟是一片异样的平静,我的心反而更加缩紧了。他的声音小小的,发哑,一句一停,却很清楚:
“这些天,我老是想,我想我已经大了。”
他的眼里忽然闪起了泪光。
“我已经是男子汉了!”
我估不出这两句话是主悲还是主喜,迟疑地说了句:“男子汉心胸开阔,那就好。”
又沉默片刻,小祥突然自己宕开话头,问:“我姥姥呢?他们说她住院了,他们说没把我的事告诉她?”他显然不太相信这话,是向我核实的意思,我当然得说:“没告诉。”
他毫不掩饰地露出放心的笑容,又说:“要是你有空,能去看看她就好了,就说我到远地方出差去了。她喜欢你,你说的话她准会信的。”
我说:“我去。”
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话似乎也稍稍多了些,“工作队什么时候回北京?他问。”
“还没信儿呢。”
他仿佛一下子又被什么东西提醒了,又低下头去,低低地说:“有件事,想求你答应我。”
“行。”我觉得此时此刻,他的任何要求都是应当满足的。
“你走以后,以后……再也别来清河了。”
我鼻子一酸,拼命挤出些笑容,“你这是怎么了,你忘了,我们不是约好了吗,我还要来的。”
他低头不吭声,好半天才说:“我不想让你再来这里了。”
我忍住哽咽,“可你还在这里,我怎么能不来呢。”
他狠狠地吸了口气,“我也要离开这儿,带我姥姥走,再也不回来!”
我知道他这些天准是胡思乱想得太多了,走?能走到哪儿去?难道连工作、连户口,都不要了吗?我想劝他,也看出他此时不愿意听任何劝导的话,他的口气中发泄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粗暴,喊道:“你忘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