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12/18页)

父亲从高老头家里出来,心里压抑恶心的像吃了几只绿豆蝇,活吞了癞蛤蟆,想吐又吐不出来。他没想到麻风竟然那样可怕!顿时感到天地像口黑洞洞的棺材,黑黝黝地笼罩在头上,走到哪里永远都是阴影。父亲知道,四叔的病从此就像粘胶一样贴在一家人身上,纵然撕裂皮肤也揭不下来了;像雕刻打磨的烙印,怎么磨蚀也拓不了本来的底色。

其实,人最可怕的不是疾病,而是愚昧。愚昧、麻木、无知一旦控制了人的灵魂,他的一切行为就会变得无赖、丑陋、可耻、流氓、野蛮,甚至带着匪性的无耻。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在村民亲戚兄弟对待四叔的疾病是这样,多年后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同样也验证了这一点。

其实,麻风就是一种普通的麻风杆菌引起的一种慢性传染性疾病。症状是皮肤麻木,变厚,颜色变深,表面形成结节,毛发脱落,感觉丧失,手指脚趾变形等,也叫癞或大麻风。这种过去不知病根,也无法医治的绝症,被人们视为“风吹来的魔鬼”。正是这种导致人体外在器官扭曲、变形的疾病,曾让人闻之胆寒,避之唯恐不及。解放前,轻者被逐出乡土,撵进深山老林,让其自生自灭,重者被活埋或烧死。多年后,我反复出入麻风院,悠然自在,怕什么。麻风自古有之,不为稀奇。《论语·雍也》记云:“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伯牛,即冉耕,是春秋时期伟大教育家孔子的学生,很有美德,不幸得了恶疾。孔子去探望他时,他怕把病传染给老师,不愿让老师进屋,孔子只好隔着窗子握着他的手,同他谈话,无限惋惜地说:“难活了,这是命呀!这样好的人竟得这样的病!”慨叹不已。伯牛所患的这种恶疾,古代称之为“疠”“疠疡”,或“大风”“癞病”,相当于今日所谓之麻风病。“初唐四杰”之一的卢照邻,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诗人,后来也为麻风病所困,他曾多次向孙思邈讨取治疗麻风的药方。他的亲朋好友,看到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卧病在龙门山上,也纷纷向他赠医送药,结果还是治不好。患病期间,他写下了《病梨树赋》,诉说自己的痛苦和不幸,最后,他还是投河自杀了。

《圣经》里记载到,公元前1050年,腓力斯人在一场战争中击败了希伯来人,占有了希伯来人的宝物,很快腓力斯人就遭受到了麻风病的可怕袭击,这场灾难直到他们将药柜归还给希伯来人才告停息。希伯来人把麻风病称为“杂拉斯”,意为“灵魂不洁和不可接触”,从那时起,麻风病就被认为是由于人们触犯了上帝而遭受的惩罚,麻风病人也成为受人歧视的罪人。

父亲回到家,怎么办啊?总不能让四叔也传染一家人吧。

“娘,淘气的病能传染人,我让他去门楼子住吧。”父亲对奶奶说。

父亲模仿高老头的做法把四叔哄进门楼子,门口锁上来,从窗口给四叔递送药品和吃喝。可这做法对四叔不奏效,不到两天,四叔就像头发了疯的野狼,晃着窗子跺着门,嗷嗷叫着,把窗子几乎摇晃下来,震的天棚上尘土簌簌直落,奶奶让父亲把四叔放出来,老泪纵横搂着四叔。四叔气得攥着拳头挣开奶奶,撵得父亲满院子跑。

“别难为淘气了,我不怕,就是死,我也要和淘气死在一块。”奶奶说。

幸亏奶奶博大的胸怀,每天父亲看着四叔吃上药再出工干活,奶奶在家里陪着四叔,不让四叔出去,给四叔找点杂活干打发寂寞和无聊。随着疗程的进展和药量的加大,四叔很不耐烦,经常不配合父亲给他吃药,奶奶就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四叔这大小伙子,让他吃下去,奶奶也没想过四叔能否给她传染,她只想给儿子治好病,不让儿子发展到像父亲看到的那样子。

转眼就是凛冽的冬季,使狗河减缓她哗哗流水的步子,慢慢地结成奶白色的晶溶透亮的丽冰。浅处的河床在冬天中凝滞,只留下处处带着冰碴的水湾。已经收获的芦苇荡,露着短短的黄白色的茬头,下半身则穿上了厚厚的冰裙。

无聊疯了的四叔,竟然趁着奶奶不注意,又来到了河边。四叔默默地看着亲爱的使狗河,那母亲一样的河,给了他多少纯真和乐趣,他一人孤独寂静的世界,只有河水是他忠实的伙伴,给了他多少心灵的支撑和慰藉。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奶奶着急地到处找,喊叫无济于事。风雪吹舞着奶奶的白发,掀动着奶奶本来就不稳健的小脚,山川大地和奶奶都融为白色茫茫的一体。冥冥中,奶奶蓦地想起四叔常去的地方。

看见四叔没有下水,安然无恙,奶奶抱着四叔就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