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13/18页)

四叔“扑通”一声跪下,指指使狗河,指指天,指指地,发誓再也不下水了。雪过天晴,太阳映得人眼睁不开。周医生像送福的神仙踏雪而来。

“好啊,很好,应当没问题了。呵呵,你看,一点都看不出来。幸亏发现早及时吃药。老大娘,你就放心吧,你儿子没事的!再看看化验结果就能彻底确定了。”周医生体格检查完,很高兴地说。“不像那高老头子,我们的人去好心送药还拿着镰刀吓唬,最后耽误了他老伴治疗。”

“感谢政府!感谢共产党啊!感谢好医生!”父亲由衷地感谢。奶奶和父亲对周医生千恩万谢。

周医生随后让父亲陪同带着四叔去飞水医院做麻风菌素试验和切片检查。

几天后,化验结果出来了,都是阴性!

斜阳疏桐,残雪淡云,在自己宽大的院子里,拿着标有“-”的化验结果,父亲欣喜地散着步,想着给四叔治疗的过程,感慨万千。四叔本身的病治好了,但打在一家人身上的麻风烙印这个社会性麻风何时能治好啊!

事实确实如此,四叔的病虽然治好了,但在外人看来,和没治好一样。

使狗河旁边一个大湾,生产队决定将其填平整成农田。仕光大爷拗不过父亲的哀求,让四叔参加生产队挣工分。朔朔北风,社员们头包的严严的,只露着两只眼睛,贼亮贼亮的,既为了御寒又为了防备四叔。没人和四叔一起铲土装土,没人和四叔一起推车,气得四叔一人铲装,一人推,高低不平的大湾,时有树枝绊脚,四叔一不小心,车子倒了,装好的一车子土全部撒掉,气得四叔把锨一扔,车子一撇,抱头在北风里呜呜地哭。父亲撇开自己那一组,和四叔一起,人们连父亲都躲闪着。兄弟俩真感到孤独。

村民从父亲家门口经过,都远远地绕行,像鬼子撤退一样小心翼翼地斜视快步向前,生怕那麻风像疯狗一样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咬上一口,那时给人的感觉恨不得自己手中有杆枪,更增加对麻风抵御的安全感。

邻居一只鸡跑进了奶奶家,奶奶捉住提了给人家送去,人家死活不要。最后奶奶放下走了。随后奶奶发现邻居把那只鸡活埋在路边沟里了。

五叔出去找孩子玩,以前熟悉的好伙伴在父母的训斥下,都老老实实地躲着五叔,惹得五叔伤心地哭着跑回来。

亲戚也很少来往了,即使来,坐一会儿,也不吃饭,就走了。父亲、奶奶真体会到了那种受世人白眼的孤独和冷漠。

四叔的麻风就这样阴风飕飕,笼罩大院,笼罩父亲、奶奶、五叔的心头,笼罩着一家人的命运。

就在父亲忙着为四叔治疗疾病的过程中,一场政治的阴风在平原上猛烈肆虐。

高守诚因为干了那伪公事,一直有脱干不了的国民党背景。瘦矮的个头加上这个国民党背景更加矮小。“大跃进”来了,他的一手好字又成了帮他洗脱背景的好助手。父亲有时也被仕光大爷派工给他帮忙,两人经常谈起过去,谈起死去的大爷。

“守诚哥哥啊,你说,我大哥不死的话,现在是什么样呢?”父亲给高守诚提着装有白石灰水的大桶。

“唉!仕途啊,不敢说啊!你看你家里,刚要好一点,大爷没有了,哑巴得了病,谁敢保证仕昌在的话,又惹出什么乱子来?”高守诚挥着瘦瘦的长长的与身体不相称的胳膊在生产队的后墙上写着共产党八大二次会议提出的“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口号。

“下一个口号‘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写哪里好?”高守诚问父亲。

“仕光不是说了吗?专拣醒目的地方,与其他生产队好好地比一下。”“好,咱们写在高老头屋后墙。”高守诚说。

“哎,你知道他家那老婆子怎么死的吗?”父亲问。

“折磨死的呗!生还不如死,这样的病人阎王爷都不要。听说高老头子在黑夜偷偷地把尸体背到南沟里随便找了坑埋掉了,祖坟都不能进啊!”高守诚说的父亲心里一皱一皱的。

写的口号很多,父亲不认识,但凭着他惊人的记忆力能说出很多。诸如“人民公社万岁”“大跃进万岁”“总路线万岁”“吃饭不要钱就是共产主义”“公共食堂万岁”“倾家荡产大搞钢铁”“共产主义就是吃大锅饭”“无煤也炼焦,无焦也炼铁”等。

除了写,就是画。父亲记得几乎是各地都差不多的壁画:年轻人脖子上缠着白羊肚毛巾,双手吃力地攀着刺破蓝天的玉米秸去掰那半米多粗的玉米;一个青年兴高采烈乘着比船大的花生壳,插着丰产旗帜,漂洋过海,周游世界;嫦娥风乎舞雩冷袖轻拂从月宫下凡,到农田采摘着斗大的棉桃;高大粗壮的棉花树只好人工搭起梯子上去采摘;巨大的南瓜找不到重量称来称重,只好放到船上“刻舟称瓜”;头戴鸭舌帽的炼钢工人,手持钢钎,目视远方,英姿勃发,气宇轩昂,表现了工人阶级大炼钢铁的豪迈气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