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14/18页)

正在干着活,王成才来了。

“仕途,你家也不能落下。他们收锅铁的怎么没到你家里?不管怎么着,也要为革命作贡献,早日实现毛主席提出的钢铁产量赶英超美的论断。自己仔细找,看家里有哪些带铁的东西,撬下来交公。这急死了,人家方家埠和土山村都敲锣打鼓向镇上报喜了,我们炼了顿子,还没炼好。别忘了啊!”王成才说。

“知道了,一定。”父亲在回家的路上,不断见到大人、孩子用筐子抬着自己家里的破锅烂铁向老槐树底下走。筐子里什么样的铁器都有,剪子、锤子、破铁锨、破簸箕、破门鼻子,只要含铁的就被撬了下来用于炼钢铁。

父亲刚到家,大队的片长王三麻子领着一伙人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仕途,交铁!交铁!谁不积极响应大跃进,谁就是反革命。谁说你家因为老四是麻风病人就不来收铁了,为了革命,为了响应毛主席号召,我来,我不怕!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找,快搬!这锅,这镢,这铁疙瘩,都收走。没有铁引子怎练成钢铁?”王三麻子曾经得过天花留下了一脸麻子,排行数三,因此得外号“三麻子”。

“大兄弟,锅搬走了,我们拿啥做饭哪?”奶奶拦着问。

“大娘,你就等着过好日子吧,人民公社了,进入共产主义了,吃饭不要钱了,敞开肚皮尽管吃,还要锅干啥?”王三麻子说。

大伙不断地找着带铁的东西向外搬,把炉底都扒出来了。

王三麻子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他的眼睛落在奶奶出嫁时的一个楸木衣服柜子上的铁锁和铁鼻子。

“咦!这不也是铁吗?拿扳手来!”王三麻子吩咐道。

“大兄弟,就这么点小东西,你就放过吧!”奶奶哭着说。

王三麻子不说话,随着轻微的咯吱声,锁和铁鼻子被撬了下来,“当啷”一声闷闷地掉到地上。

“还有谁家?”王三麻子问。“没有了。”有人回答。

“还有,就是那高老头家。”又有人回答。

“慢条斯理地唆啥?三句蹦不出个屁来!真是的。快去!”王三麻子不耐烦。

全村社员都集中在老槐树底下大炼钢铁。

老槐树的西边,是一堵厚厚的水泥高墙,墙上画的毛主席老人家精神奕奕,满面慈祥,头带大斗笠,上穿白色衬衫,下穿束腰的大肥裤,一手臂上搭着衣服,一手拿着镰刀。老槐树的东边,是一块石雕像,一壮汉伸开有力双臂将一座大山从中劈开,下面文字是:“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老槐树上,三面红旗高高地插在树干中间,上面醒目的大字“人民公社万岁!”“大跃进万岁!”“总路线万岁!”树丛里,一个高音喇叭起劲地唱着“跃进跃进大跃进,快马加鞭向前进。十五年内赶上英国,中国人民有信心”。树底下,十几个小高炉散落排开,像一座座矮小的碉堡,冒着缕缕黑烟。王成才领着社员忙活得热火朝天。有拉风箱的,有操炉出钢的,有填木材、焦炭、铁矿石和各家各户收来的那些锅碗瓢勺、脸盆、驴马的嚼子、晾衣服的铁丝儿、生锈的铁钉等。那木材是就近取材,从降媚山上伐的。郁郁葱葱的降媚山因为大炼钢铁,浑身被砍的像被拔了毛的老母鸡。为了大炼钢铁,果树也难逃厄运。老曹鬼的果园入了社以后,如胭仍然把那些果树看做自己孩子一样,如今也被王成才作为炼钢战备而用,看着粗大的十几年的苹果树被锯断,如胭心疼地直打哆嗦。而那些焦炭和铁矿石都是社员从40公里外的坊子推来的。父亲也曾被安排去坊子推煤,两天一趟,一车子装不了多少,只不过几百斤,路上再颠颠簸簸,推到村里剩不下多少了,有的偷懒的社员干脆把一部分倒进沟里,减轻负担推着跑。

精神是高涨的,干劲是十足的。为了让炉火更旺,社员们用扇子扇,用吹火筒吹,几个人鼓着腮帮子一齐吹。人炼铁,铁炼人,炼铁的烽火燃遍全村。老槐树下歌声嘹亮,烟雾缭绕,一派繁忙热闹的炼钢气象,使人不由得想起真个“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

“乡亲们,加把劲,多出铁水淹死那美国鬼子!”王成才挥臂高呼。

“钢”炼成了,一团黑紫色渣滓像乌龟一样摊卧坑中。王成才领着社员敲锣打鼓,手举红旗,步行5公里,去镇上报喜。那红旗飘飘,上面一个特大的“喜喜”,“喜喜”下面是“热烈祝贺秦戈庄大炼钢铁成功”。

王成才被推选为劳动模范,在全县大会上发言交流,出尽了风头。

秋天到了,是个难得的大丰产年。黄豆嘀里嘟噜、串串厚实压得都爬下了身子,粗壮的玉米顶着长长的黄色的大棒子,个个籽粒饱满;满坡的肥大的地瓜把地面都撑得裂着缝,能看得见地瓜黄色暗红色的皮肤欲裸露地面;熟透了绽开的棉花像朵朵白云挂在枝头上,随风摇曳跳动着;使狗河河边沙土地里的花生带着黄黄的壮壮的秧子,随手一拔就是一大墩;降媚山上剩留的苹果树、枣树挂的满满的,风一吹,那串串枣子发出轻微的啪啪的撞击声,熟透了的吧唧吧唧掉落下来。那种当地叫“仓老鼠”的田鼠被这样一个大好的秋天撑得艰难地晃动着身子爬来爬去,比往年繁殖能力明显增强,到处见“仓老鼠”挺着怀孕的大肚子,身后还跟着一大群小不点坦然地晒着太阳享受人间快乐。黄鼠狼、乌鸦、麻雀、大雁、斑鸠比往年也增多了,趁着人们在忙碌大跃进,频繁出动,搬粮弄仓,享受着他们想象中的现实的共产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