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17/18页)

5月的一天,父亲到处不见五叔,他拖拉着虚肿的腿把周围都找遍了。找到高金云家门口时,他听见门口传来低低的沉闷的无力的微弱的喊叫声,父亲一看,是金云他爷从炕上掉下来了,想再爬上炕就是上不去了。父亲勉强把老头子弄上炕,感动得老头子老泪纵横。

“仕途啊,我死了也忘不了你啊。”

第二天,老头子就死了。儿子高金云像煤窑工拉煤一样勉强将老头子拖到路边河沟,再也拖不动了,饿的连挖坑的力气都没有,随便在河沟松土处挖了几锨就埋下了。几天后,尸体腐烂膨胀就像蘑菇顶土那样。

天死沉沉的,大地死沉沉的,空气死沉沉的,人死沉沉的,一切都像死了一般。往年这时候是青蛙求偶最热闹的时候。大雨过后,青蛙从水中探出头来,“呱呱呱呱”不紧不慢地你叫我和,成一副和谐的发情图。如今,没有了青蛙叫,没有了狗叫、猫叫,连死了人,家里哭叫声都是孱弱的,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恐怖和凝滞。五叔终于在这黑夜中回来了,进了家门口,他吃力地拖进一个口袋。父亲赶紧上前接过来,打开一看,是青青的谷穗。那嫩嫩的谷穗,刚刚长成,饱含着满满的水分,除了水分,这时候的谷穗啥也没有。原来五叔一下午钻到生产队里的谷子地里,采了一袋子后怕遇到巡逻的民兵,躲在地里一直到现在。饥饿的人们发了疯,王成才安排民兵手持钢枪来回巡逻照看庄稼。

“二哥,吃吧,也没法吃。”五叔说。

当晚,父亲上磨把谷穗子磨碎,趁着黑夜做成“耙菇”吃。五叔吃多了,几天拉不出来,那东西全是糠,憋得五叔大哭,父亲用手一点一点地从五叔肛门向外抠……

食堂关门了,也关闭了人们的希望。公社与大队的号召已毫无作用,喇叭里仍然嘶哑地喊着“形势一片大好”,人们已经顾不得那“形势一片大好”了,个个成了恐惧的饿鬼。饥饿带来的另一个副作用是水肿,人们发黄、发虚的脸上、腿上到处都肿得又明又胀,手摁下去就是一个坑。

转眼就是秋天,雨哗哗地下着,冲刷着干瘪的肠子。三天没开锅了,一家人几天吃过的就是几个拳头大小的嫩南瓜和一些南瓜叶子。四叔和五叔还能勉强支撑得住,奶奶身体多病,连病加饿,躺在床上。雨如注般越下越大,父亲横下心来,穿上一条奶奶以前衲的厚厚的布袜子。

“在家看好咱娘,我出去趟。”父亲告诉五叔。

父亲一推门,雨挟着风,东歪西倒,吹得人站立不住。父亲顿了顿,提着布袋,冲了出去。

降媚山东坡是生产队的一块地瓜地,雨已经下满了地瓜沟,看坡的手电筒光像日本鬼子的探照灯贼亮贼亮地扫来扫去。父亲猫着腰,蹲下来,双手插进松软的泥土里,一会儿就扒满了一布袋地瓜。父亲背到老槐树底下,歇了口气,树底下水流成河,他解开袋子,在水中把拳头大小的地瓜洗干净。

大雨把一切踪迹冲刷得干干净净。

回到家,四叔和五叔惊奇地看着父亲竟然搞回了这么好吃的东西,兄弟俩拿起两个“咯吱咯吱”啃起来。父亲把那个泥盆子支起来,添好水,放上地瓜,准备煮给奶奶吃,这才发现雨下的连柴草都没有了。情急之下,父亲从炕上席底下抽出干草点着,总算把地瓜煮熟了。

“娘,你吃地瓜吧!”父亲把地瓜端给奶奶。

“了不得了!孩子,你怎么弄的地瓜?”奶奶手拿地瓜诧异地问。“你就别问了,娘,吃吧!”父亲凄然地说。

这是奶奶临死前吃的最饱的一顿饭。

1960年阴历四月初三,四叔、五叔出去搞吃的了,家里只剩下父亲。平日幽凉的屋里突然多了许许多多不知何处飞来的绿豆蝇,大大小小,浅绿色,身上发着烤蓝色的光亮,嗡嗡地像“零式”战斗机一样围着躺在炕上的奶奶转来转去,像发现了可以俯冲射击的目标不断地变换着姿势和进攻方向。父亲拿起破衣服在半空里四处挥舞,根本无济于事。他很奇怪,去问邻居李效实家里的大婶子。

“大婶子,我家里怎么突然多了那么多绿豆蝇?”

“你去山上割点艾子草熏熏,苍蝇怕那东西。”大婶子说。

故乡艾子特别多。山上、河边、沟壑、井旁只要是有水的湿地,就能见到成片的艾子草略带灰白色的叶子,根连根,叶挽叶,蓬松松的给人带来清凉的感觉。太阳踽踽独行到老槐树底下迟迟不肯落山,父亲心里酸酸的,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来了这么多绿豆蝇。父亲默默地在山下割了一大捆,背回家,清清的艾子使屋里充满着鲜鲜的很纯正的味道。湿湿的艾子不肯点着,父亲跪在地面上,费了很大事,连吹带抖,终于缕缕艾烟在炕下幽幽地升起,房间里顿时弥漫着清香带点药味的烟雾,那味道还带着清凉、飘忽和濡湿;房间里腾起的那纯洁的氤氲像是朵朵缕缕圣洁清白的云,房间如仙境一般,浮云若飘若无。浮云下,朦胧中,奶奶像圣洁的妈祖躺在炕上一动不动,那浮云低的奶奶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天堂。受尽了人间苦难的奶奶理该在临走前接受这神圣的洗礼,上帝知道奶奶要化仙而逝,特地派天使来为奶奶做礼。奶奶是主的女儿,纯洁无杂的,她要回到主那儿去,身子和心是干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