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逃的母亲(第6/13页)

“终于结束了。”

尽管身体有着令人担忧的变化,但很快她就证明了自己的思维依然敏锐。她发现了我身边的行李:

“那是什么?”

“爸爸昨晚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你住院了……”

她打断了我的话:

“别管它叫医院,那就是一家疯人院。他开车把我送到了疯人院,他说,那就是我应该待的地方。你知道吗,隔壁房间里的人像动物一样咆哮,然后他打电话给你,告诉你同样的事情,你妈妈疯了,是不是?”

我一时无言以对,发现自己对她尖刻的愤怒有些难以适从:

“你打电话的时候,我正打算飞往瑞典。”

“这么说你是相信他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就会这一套。”

“妈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现在不行,不能在这里说,这里到处都是人。我们必须从头开始,稳妥地处理这件事情,不能有任何贻误。所以拜托,先别问问题,好吗?还不是时候。”

她在说话时带着一种强烈的意愿,她的语气非常刻意,把每个音节都咬得极其清楚,却对每一处标点一带而过,她在竭尽所能地使句子连贯起来。

我同意了:

“没问题。”

她感激地紧紧握住我的手,她的声音柔和起来:

“带我回家。”

她在英国已经没有了房产,她把它卖掉了,然后搬到瑞典的一个农场——那里本应成为她最终和最幸福的家园的。所以,我只能认为她想回的是我的公寓,或者是马克——那个她从未见过甚至从未听说过的人的公寓。

在等待飞机着陆时,我就已经跟马克通过电话了。在他看来,事态已经超出了掌握。开始的时候,事情虽然令人有些伤感,起码还是可控的,但现在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我的妈妈将要出现在他家里,而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这也让他有些不安,但这还不是最令人头痛的,他更关心的是,现在没有了医生的监护,我成了唯一可以判断事实真相的人。我告诉他,一有新消息我会随时打电话给他。我还答应给爸爸打电话,但始终没有机会,妈妈一直待在我身边。我不敢让她独处,又不愿意当着她的面打电话给爸爸,这会让她不信任我,或者更糟糕的是,她可能会再度逃跑——如果不是爸爸提到的话,我永远也不会产生这样一个想法。这个想法让我很害怕。我悄悄地把手伸进口袋,将手机调成了静音。

当我购买车票准备返回市中心的时候,妈妈紧挨在我的身旁。我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观察她,并用微笑来遮掩这份审视的目光。候车的时候她一直牵着我的手,这还是我成年以来的第一次。我现在的想法就是尽可能地不偏不倚,也不做任何猜测,只是为她准备好一块空白的画布,等着听她的故事。对于这样的事,我没有任何经验,因为爸爸妈妈也从来没给过我机会,让我在冲突中判断孰是孰非。但我想,在这个天平上,我略略倾向于我的妈妈,因为她和我更加亲密,也更加熟悉,而爸爸从来都听从于妈妈的判断。

上了火车,妈妈选择坐在车厢的后部,倚靠在窗户边。我意识到这是整个车厢最佳的座位,没人能偷偷地靠近她。她把挎包放在膝盖上,紧紧地抱着,就像一位看守重要包裹的密使。我问:

“这就是你的全部行李吗?”

她庄重地拍了下挎包的顶部:

“我需要的东西全在这里了。证明我不是疯子的全部证据,也是揭发那些罪行的全部证据。”

“罪行”和“揭发”——这样的字眼儿与我平凡的生活是如此格格不入,以至在我看来,它们听上去很荒谬。不过,她是认真的。

“我可以看一下吗?”

“在这儿不行。”

她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我这不是一个可以在公众场合讨论的话题。这个手势非常奇怪,完全没有必要。我们已经相处了半个多小时,但我依然无法确定她的精神状态,我真想立刻知道。她变了,无论是身体上,还是性格方面都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我无法确定,这变化是真实存在的,还是仅仅发生在她的脑子里。这很大程度上将取决于她会从挎包里拿出什么——那些她所谓的证据。

帕丁顿车站到了,我们准备下车。妈妈突然抓住我的手臂,带着明显的恐惧说:

“答应我,你会认真地听我说的每一个字,且不会有任何的成见,我就要求这么多。答应我,你会这样做,这就是我要来找你的原因。答应我!”

我把我的手放在她的手上。她在颤抖,似乎很害怕我会不答应。

“我答应。”

在局促的出租车后座上,我们的手紧握在一起,就像私奔的恋人,我闻到了她呼吸的气味。这是一种微妙的气味——金属的味道,我觉得像碎掉的钢铁,如果真有这种味道的话。我还注意到她唇边有一道细细的蓝线,就像因极度寒冷而冻的一样。妈妈察觉了我的想法,她张开嘴,伸出舌头来让我查看。她的舌尖是黑色的,墨鱼汁一样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