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俄罗斯的影子(第10/24页)

恩格尔松在嬉笑怒骂中说尽了大量俏皮话和双关语以后,会越来越兴奋,马上进行即兴表演,弄得哄堂大笑;她却大为恼火,认为“他在外人面前的不体面行为”使她丢了脸。他通常会看出这一点,但兴致一来便很难适可而止,反而变本加厉逗人发笑,事后脸色涨得红通通的,流满了汗,迈着华尔兹舞步走到她跟前问道:“但是我的天,亚历山德拉·赫里斯季安诺夫娜,这一切难道不合适吗?”她哭得更伤心了,于是他蓦地变得既忧郁又痛苦,一杯接一杯地喝白兰地,然后回家,或者干脆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第二天我只得给他们打圆场,进行调停……于是他便殷勤体贴地吻她的手,一边逗乐一边请求她宽恕他的过错,有时连她也忍俊不禁,跟我们一起笑了起来。

应该解释一下,把可怜的亚历山德拉·赫里斯季安诺夫娜弄得这么伤心的那些表演,究竟是些什么。恩格尔松的喜剧天才是无可怀疑的,巨大的,那辛辣的程度连莱瓦索48也从未达到过,只有格拉索49最优异的表演,或者戈尔布诺夫50的某些故事朗诵才能相比。而且他的表演一半都是即兴式的,他总是按照一定的格式,随时补充和改变它的内容。假如他指望发展这方面的才能,让它获得正规的训练,他一定可以在当代的讽刺喜剧演员中占据一席显著的位置,但是恩格尔松从不想发展这方面的天赋,也不想培养它。他的天才的幼苗像野草一样富有生机,然而在他无法安定的心灵中夭折了——家庭琐事剥夺了他一半时间,而他的兴趣如此广泛,从语文学和化学,到政治经济学和哲学,他什么都想染指。从这个意义上说,恩格尔松是纯粹的俄国人,尽管他的父亲出生在芬兰人家庭中。

他扮演世上的一切——官僚和地主,神父和警官,但表演得最好的还是关于尼古拉一世的一切,他深深地、真心实意地、毫不妥协地憎恨他。他模仿拿破仑,拿了一把椅子骑在上面,神气活现地向列队恭候的军队走去……周围的肩章、头盔、军帽都在发抖……这是尼古拉检阅军队;他突然生气了,掉转马头,对着司令官嚷了一声:“真糟糕”,司令官诚惶诚恐地听着,目送尼古拉走远后,便压低嗓音,气得喘吁吁地向师长说道:“阁下,您大概以为您是在干别的事,不是在给皇上当差,这个师真不像话,您那些团长,嘿,等着吧,我得给他们一点厉害看看!”

师长的脸越涨越红,朝着遇到的第一个团长大发脾气,这样一级级骂下去,皇帝一声“真糟糕”便以几乎难以觉察的准确无误的变调传达到了骑兵司务长,骑兵队长对他已不是训斥,而是泼妇的骂街了,至于司务长,他便不是用言语,而是用军刀刀柄朝着什么也没干的士兵的腰眼猛打了。

恩格尔松表演得惟妙惟肖,不仅把每一级官员的特征,还把骑兵的姿势,他们气呼呼地拉住马缰绳对不肯站稳的马生气的样子,都表现了出来。

另一种表演带有比较和平的性质。尼古拉皇帝在跳法国的瓜德利尔舞51,他的对面是一个外国的外交官,一边是一位将军,另一边是一位大臣。这可以算得一幅完美无缺的杰作。这场表演,我们中间得有一个人给恩格尔松当女舞伴。但表演的中心是尼古拉——一个统治着瓜德利尔舞的专制君主,他的每一个舞步都是为了表现他的坚定意志,每一个动作都是为了表现他的高贵气质;尽管他用仁慈的、温情脉脉的眼睛瞧着女舞伴,这目光却既是对将军的命令,又是对大臣的指示。用言语传达这一切是不可能的。将军挺直身子,胳臂微微弯曲,全神贯注地追随着皇帝的舞步,每个舞式都循规蹈矩,每个节拍都一丝不苟;大臣则心慌意乱,吓得两腿瑟瑟发抖,虽然满脸含笑,眼睛里却几乎噙着泪水。这场表演使从未见过尼古拉的人也不能不完全相信,皇帝的瓜德利尔舞实在是对人的刑罚,与最高统治者面对面跳舞更是危险万分。我忘记说,只有外交官依然装出训练有素的轻松姿态和镇静自若的优美步子,掩盖着内心的惶恐,其实哪怕最勇敢的人也难免感到,仿佛他是衔着点燃的雪茄在火药桶旁边跳舞。

恩格尔松的滑稽表演和装疯卖傻,弄得他的妻子很不高兴,尽管这样,不能说她自己就成熟一些,老练一些,完全相反,她头脑里也混乱不堪,破坏了一切和谐与统一,使她变得难以捉摸。在她那里,我第一次发现,与一个女人争论是很难靠说理取胜的,尤其当争论涉及实际事务时。恩格尔松的不协调举动,使人想起火灾之后,殡葬之后,也许还有犯罪之后的精神错乱;而她使人想起的是一间杂乱无章的房间,在那里一切都丢得乱七八糟——孩子的洋娃娃,结婚礼服,祈祷书,乔治·桑的小说,拖鞋,花,盘子,什么都有。她那些不明不白的思想,残缺不全的信念,那种既想得到不可能得到的自由,又无法摆脱习惯势力的外在束缚的作风,使人想起八岁的孩子、十八岁的小姑娘和八十岁的老太太。好几次我与她当面谈过这一点。奇怪的是,甚至她的脸也有些未老先衰,好像由于掉了一部分牙齿,脸颊塌陷了,但脸上仍保持着一些孩子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