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俄罗斯的影子(第9/24页)

他留给了我一个奇怪的印象。起先我不相信他,后来对他感到厌倦——他使一个人的神经有些受不了。但是我逐渐习惯了他那种古怪的举止,也有些喜欢他与众不同的脸色了,因为它与西欧大部分人单调乏味、千篇一律的表情不同。

恩格尔松读书很多,也学了不少东西,他是语言学家,也是语文学家,但对一切都注入了我们所熟悉的怀疑精神,它所留下的痛苦也使他付出了不少代价。如果在从前,大家会认为他是一个书呆子。过度兴奋的内心活动使他虚弱的体质承受不了。他用酒克服疲劳,提高精神,这又使他的幻想和思维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烈焰,欲罢不能,迅速损坏了他多病的身体。

没有规律的生活和酒,头脑经常处在烦躁不安的活跃状态,思考的问题那么多又那么毫无结果,找不到可以做的事,有时热情洋溢,有时又冷若冰霜——这一切尽管与我们从前莫斯科的方式存在着巨大差别,还是令我生动地想起那些日子。我不仅仅听到了亲切的语言,也感受到了亲切的思想。他是1848年后彼得堡恐怖统治的见证人,也了解文学界的状况。当时我完全切断了与俄国的联系,我贪婪地听着他讲的一切。

我们渐渐经常见面,后来甚至每晚见面。

他的妻子也是个奇怪的东西。她的容貌本来很漂亮,可是神经痛和内心的紧张不安使她变得丑陋了。她是俄国化的挪威人,讲俄语带一点特殊的口音,但并不难听。一般说来她比他更沉默,更内向。他们的家庭生活并不愉快;不知为什么,他们总有一种无名的恐惧感,神经紧张,似乎生活中缺少了什么,又似乎多了点什么,这是他们经常感觉到的,尽管看不见,但像空气中的电一样总在威胁着他们。

他们在旅馆里借一间大房间,这既是卧室也是起居室,我到那里找他们,常常发现他们神色十分沮丧。她坐在一个墙角,眼睛哭肿了,没一点精神;他坐在另一个墙角,脸色死一般苍白,嘴唇毫无血色,露出迷惘的眼神,一言不发……他们有时会接连几个小时,甚至整天这么坐着,可是离这里几步路便是蓝色的地中海,便是一片酸橙树林,那里有着一切引人入胜的东西——那蓝宝石似的天空,那明朗、热闹、欢乐的南国生活。应该说他们没有争吵,因为他们之间不存在嫉妒和隔膜,也没有可以争吵的理由……他会突然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跪在地上,有时还抽抽搭搭地反复叨咕:“我害了你,我的孩子,害了你!”她也哭个不住,相信他害了她。她常对我说:“什么时候我才能终于死去,让他一个人自由自在呢?”

这一切对我都是新鲜的,我那么同情他们,几乎想与他们一起啼泣,但大多只是对他们说:“好啦,好啦,你们根本不是这么不幸,也不这么愚蠢,你们两个都是优秀的人;我们去划船,让忧郁消失在蓝色的海洋中吧。”我有时能这么做,把他们带出他们的小天地。但到了夜间,忧郁症重又发作……他们好像在彼此怄气似的闷闷不乐,一言不发,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便会引起争执,从心底重又唤起某种敌意。

有时我觉得,他们要不断刺激自己的伤口,似乎是因为他们能从这疼痛中得到一种乐趣,一种快感,他们需要互相折磨,正如人们需要伏特加或酸辣菜一样。不幸的是两人的身体开始显著衰弱了,他们会迅速地走进疯人院或者坟墓。

她不是天生缺乏才能,只是没有得到充分培养,又遭受了过多的损害;她的个性比他的复杂得多,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坚韧得多,刚强得多。此外,她缺乏统一和彻底的意志,那种不幸的始终如一的精神,可是他,哪怕在极端对立的状况下,在无法调和的矛盾中,依然保持着这种精神。在她身上,一方面是绝望,是但求快死,是动不动伤心啼哭的习惯,另一方面又渴望得到世俗的欢乐,内心隐藏着女性的娇气,爱好衣饰和奢侈品,她只是违背自己的愿望在勉强克制而已。她平时还是注重衣着,讲究仪表的。

她希望按照当时的观念成为一个自由的女性,一个精神上担负着重重苦难的独特女性,像乔治·桑的女主人公那样的人物……但是习惯的传统的生活像一股巨大的力量,总是把她拉向相反的方面。

那构成恩格尔松的诗意气质,抵消他各种缺点的东西,那成为他本人的出路的东西,在她看来是不可理解的。她无法追随他奔驰的思想,不能像他那样从绝望一变而为嘲弄和大笑,从坦率的微笑一变而为公开的痛哭。她跟不上他,找不到联系,感到困惑……她无从理解他忧郁的思维活动中那些漫画般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