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奥斯维辛—比克瑙集中营(第32/128页)

蒂塔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后就悄悄地走开了。大家对弗雷迪的话都无动于衷,蒂塔也一样。

蒂塔要等大家都走了以后再去和他谈谈,因为她不愿意有人在旁边听她说关于门格勒的事情。还有很多老师和助手们围成圈在那里聊天。她隐约看见年龄大点的女孩中有几个在笑,而那几个男孩子,她觉得他们就像是吃饱谷物的火鸡,比如那个米兰,总是认为自己很帅。好吧,他当然很帅,但是如果这个傻瓜来和她搭讪的话,她一定会把他打到地狱去。但她也知道,米兰是绝不会注意她这么瘦小的女孩的。因为就连营地这么差的伙食,有些女孩长得也很丰满。

她决定等所有的人都走了以后再去和弗雷迪谈谈。她让自己躲在一堆木头后的角落里,坐在一条长凳上,有时摩根斯坦老师也会躲在那里。一张纸在手里蹭来蹭去,是一只有点皱巴巴的尖嘴小鸟。她渴望打开脑子里的相册回到布拉格,也许是因为当一个人不能想象未来的时候,总是希望能够回到过去。

她找到了一张清楚的照片:妈妈正在给她那件蓝色的外国衬衫缝上一颗极丑的黄星星。这个画面留给她印象最深的是妈妈的脸:毫无表情,双眼紧盯着缝衣针,好像是在缝补裙子的卷边似的。她记起来当她好奇地问妈妈在拿她最喜欢的衬衫做什么时,妈妈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只是简单地回答了一句说是要缝个星星在上面。蒂塔记起来她当时紧握拳头,气得满脸通红,因为那些厚布料的黄星星配在她那光滑布料的蓝衬衫上简直难看极了,她当时想要是配在她那件绿色衬衫上会更难看。她不明白,如此优雅、会说法语、经常读一些漂亮的欧洲时尚杂志的妈妈,居然会缝那么丑的东西在衣服上。都是因为战争啊,蒂塔,都是因为战争。妈妈嘴里向她嘟囔着,但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针脚。蒂塔沉默了,就像妈妈和其他成年人都接受了这个一样,她也不可避免地接受了。因为战争,大家都没什么事可做。

她蜷缩在藏身的地方,开始寻找另一幅画面,她十二岁生日那天的画面。她看见了那栋楼,看见了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叔叔、阿姨,还有一些表兄弟、表姐妹们。所有的家人都在她四周围城一个圈,而她就站在圈内等待着。当这个勇敢的女孩所戴的面具被摘下的那一刻,藏在面具后的蒂塔面带羞涩地笑了。画面中奇怪的就是所有的家人都没有笑。

因为是最后一个生日聚会,所以蒂塔对它记忆犹新,她妈妈准备了一个非常美味的蛋糕。从那次以后就再也没有蛋糕了,现在的生日聚会只能是在那个被叫做汤的咸咸的液体中寻找一块漂在上面的土豆。真的,她现在只要想起那个“薄面卷”蛋糕就会流口水,这个蛋糕比她妈妈经常做的蛋糕都要小很多,但她毫无怨言,因为她之前看到妈妈每周都要去十几家商店转一圈,试图买到一些葡萄干或苹果。但这是不可能的。每次妈妈来学校门口接她放学时,购物袋都是空的,但她从未看到过妈妈一丁点不高兴的表情。

这就是她的妈妈,很少会去解释什么东西,好像如果去跟别人说她所担心的事会是一种很不好的行为。她想着妈妈应该会喜欢听她说,妈妈,把你心里想的告诉我吧,把一切都告诉我……但她是另外一个时代的女人,是用其他材料制成的女人,就像那些陶瓷柄锅不会散热一样,把热都留在里面。蒂塔,恰恰相反,她十二岁的时候特别享受讲述一切给所有人听,她喜欢自己说话,也喜欢听别人说话,靠墙倒立和很大声地喝汤。她是个快乐的女孩,喜欢思考的女孩。相信直到现在,在那个可怕的营地,她还是一如从前。

她妈妈手里拿着礼物,笑着出现在了大厅,但是看上去有点紧张。蒂塔两眼放光地看着礼物,是一个鞋盒,她好几个月之前就梦想着能有一双新鞋。她喜欢颜色浅一点的、带鞋扣的鞋子,最好再带一点鞋跟。

蒂塔急匆匆地打开纸盒,里面是一双日常的鞋子,黑色、不系带、平底。再仔细看看之后才发现甚至还不是新的,鞋头划伤的地方擦了鞋油。忽然,客厅变得十分安静,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叔叔、阿姨都注视着她,期待着她的反应。蒂塔带着一丝苦笑,对他们说她非常喜欢这个礼物。说完便走上前去亲吻妈妈,并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接下来是爸爸,爸爸用他那特有的幽默告诉蒂塔她是非常幸运的女孩,因为在那个秋天,巴黎会有很多人穿黑色的平底鞋。

想到这里,蒂塔笑了。但是对于她的第十二个生日,她也有自己的计划。到了晚上,当妈妈来她的房间跟她说晚安的时候,她向妈妈又要了一个礼物。在妈妈拒绝她之前,她告诉妈妈这个礼物不花钱。她已经满十二周岁了,想让妈妈允许她读一些大人们读的书。她妈妈沉默了一会儿,给她盖好被子,然后一声不吭地走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