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奥斯维辛—比克瑙集中营(第35/128页)
蒂塔叹了口气。
泰雷津犹太人居住区……
布拉格犹太居民委员会曾向国家安全总局局长莱因哈特·海德里希提出过几个犹太人居住城市的建议,但是海德里希只要泰雷津,其他的一概不考虑。而且他还有一个充分的理由:泰雷津是一座没有围墙的城市。
蒂塔记起了那天上午悲伤的事情,他们不得不把他们全部的生活用品装进两个行李箱,然后拖着它们去斯托莫夫卡公园的集合地点。捷克警察一直把他们押送到布布尼车站,确保他们都坐上开往泰雷津的火车。
她的脑海里又出现了1942年11月的一张照片。在博胡索维塞车站,爸爸扶着爷爷下火车,爷爷是一位老议员。奶奶站在尽头认真地看着这一幕。蒂塔一脸愤怒的表情,生气的原因是生物衰变居然把健壮有力、精力充沛的人变成了这样。爷爷之前像是一个石头堡垒,而现在仅仅只是一个沙堡。在这个凝固的画面中,妈妈站在后面一点,脸上毫无表情,好像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也尽量不引起大家的注意。她也看到了当时十三岁的自己,就是个小女孩的样子,但胖得出奇。妈妈让她一件套一件地穿了好几件毛衣。并不是因为天冷,而是因为他们每个人的箱子只能装50公斤,这样的话,他们就可以带更多的东西。爸爸在最后。“蒂塔,我跟你说过不要吃那么多的野鸡肉。”爸爸一脸严肃地开着玩笑对她说。
在泰雷津的相册里,她眼睛里看到的第一张照片是那个生气勃勃的小镇。从党卫军旁边经过之后,看到集中营入口上方的拱形处写着一句话:劳动带来自由。这个地方有医院、消防局、餐馆、作坊、幼儿园,而且街上到处都是人。泰雷津甚至还有它自己的犹太人警察——格图瓦赫,和世界上其他地方的警察一样,他们穿着大衣、戴着黑色警帽在街上巡逻。如果仔细盯着看街上那些忙忙碌碌的人们,会发现他们拿的是没提手的篮子、开了线的毯子、没有针的手表……她现在认为使用这些破破烂烂的东西就是生活很差的信号。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好像都有急事似的。但她明白,如果你走得很急的话,最后总是会撞墙的。所有这一切都是假象。
泰雷津是一座没有路通往外界的城市。
也就是在那里,蒂塔再次见到了弗雷迪·赫希。尽管他留给她的第一印象不是一幅画面而只是一个声音。像是美洲野牛逃跑的声音,而且是以卡尔迈的冒险小说里描写的北美大草原为背景。那是她待在犹太人居住区最初的几天,而且从到那里她就一直感到茫然。蒂塔每天都要做别人给她指派的工作,去位于城墙脚下的、给党卫军驻军供应食物的种植园工作。
那天蒂塔沿街往家走,忽然听到邻近的街道上有飞奔的声音,而且这个声音越来越近,她想着这个只可能是马的声音,为了自己不被撞到,于是她靠近居民楼的围墙向前走。但是,走到街角一拐弯,大家才发现原来是一大帮男孩和女孩在跑。跑在前面的是一个运动员型的人,梳着一个大背头,迈着灵活的步子,经过的时候点点头打了个招呼。是弗雷迪·赫希,即使他穿着短裤和短袖,也难掩他独特优雅的气质。
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还是因为书才使得他们见了第二面。
一切是这样开始的。她发现在妈妈使劲塞进箱子的床单、衣服、内衣、生活用品里面,爸爸藏了一本书。为了不让妈妈发现,装箱子时爸爸朝着天空喊了一声。当妈妈第一个晚上打开箱子之后,惊讶地发现了那本厚厚的书,然后狠狠地瞪着她爸爸。
“书这么重,我们本可多带三双鞋的。”
“丽莎,如果我们哪都去不了,我们要那么多鞋做什么?”
妈妈没有回答爸爸,但是她却看到妈妈低下头,因为她不想让他们父女俩看见她笑了。妈妈有时总爱批评爸爸,因为爸爸太异想天开,但妈妈的心里还是很崇拜他的。
爸爸说得有道理。那本书会带我走向更远的地方,这是任何一双鞋都做不到的。
坐在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床沿上,回忆起她打开《魔山》的封面时,她笑了。
开始看一本书就像是登上了一列带她去度假的火车。
小说讲述了汉斯·卡斯托普由汉堡前往瑞士阿尔卑斯山的达沃斯,看望住在一所疗养院里治疗肺结核的他的表兄阿希姆。起初,她分不清楚刚刚到疗养院去度几天假的开朗的汉斯·卡斯托普和生病又很绅士的阿希姆。
“唔,我们坐在这儿笑着,”他脸上带着痛苦的神色说,他的话有时为呼吸时横膈膜的一起一伏所打断,“不过我根本无法预料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儿,因为要是贝伦斯说再住上半年,那是算得很紧的,你得做好再多住一会的思想准备。不过日子真不容易过呵。你倒说说看,这叫我好不难受。我已经获得准许,本来我下月就可以正式参加考试的。现在我只好嘴里衔着体温表荡来荡去,不住听着那位没有教养的斯特尔夫人在耳边絮聒,糊里糊涂地打发着光阴。像我们那样的年龄,一年时间是多么宝贵,而这一年里,山下的生活却起了那么大的变化,有了那么多的进步。我呢,不得不像一池死水那样凝滞不动——不错,活像一个肮脏的水洼,这样的比喻并不太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