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世界(第11/15页)

“不,为什么我是邪恶的?”④我微笑着回答。我把一只手放在她大腿上,往上移动,直到大腿根处,又把手指头狠狠地往下戳,于是这个女人全身挺直,脖子紧靠座椅扶手,她抽搐咧开的嘴唇露出玻璃质感、珍珠似的牙齿,因为剧痛而紧紧咬住的牙齿。

烧毁的房屋与少女

我向前靠在廊桥的栏杆上,很好奇,手指紧紧扶住冰冷的铁条,以免挤压胸部。我闭目片刻。空气依然散发出夏天雨水的气息,但是已经随着阳光开始飘散,人行道晒热的石头上升起热气,像呼吸似的吹拂着腿脚的皮肤。河面上飘来清凉的、山毛榉树叶般的微风,时强时弱,细细吹拂,像破碎的波浪,有时,在微风之间,像在水面上闪现的波光一样,又带着几分散发酒气的陈腐树叶的气息。可是,吸气的时候,我还是捏着鼻孔,因为在街道沥青路面上轰隆隆驶过的大卡车冒出呛鼻子的腐烂物臭味,这臭味跟潮湿的尘埃混在一起,不断带出阴沟里那种死水的腐臭,把河面上吹拂的清新气息完全淹没了。

烧毁的房屋,变成铜褐色的红砖,似乎从上端腐烂,却盖满了石灰水的斑点和青色的腐蚀条纹。在空空如也的内部,大火曾一直烧到屋顶,却还残存了烟囱纤细的骨架;墙壁上无端的大洞算是没有必要的门窗——这儿到处都爬满了繁茂的常春藤,它钻进墙缝,沿着墙壁蔓延,把房屋和街道分开的栅栏早就锈迹斑斑,破烂不堪。房屋旁边的一棵桦树似乎患了哮喘病,苍白,被雨水冲洗成了银色,树冠被炮弹打得残缺不全,从廊桥上远眺,它显得细弱,像儿童玩具似的无足轻重。

墙外开阔的田野长满茂盛的、毛茸茸的杂草,却已经褪色,像是原来在被烧毁的房屋内铺设的绿色地毯的反光;草丛中闪烁着碎玻璃生成的细碎彩光。有些地方露出近期变成废墟的红褐色残垣,杂草还来不及覆盖不久前的破砖烂瓦。半圆形的街道围绕着废墟,街道上到处是歪歪扭扭的路灯杆子,虽然破房子的砖瓦被拉走了,但是新的道路还未形成。在水沟旁的坡地上,长着沉重的、在地里深深扎根的树木,枝叶出奇的繁茂;杂草贴在土坡上,亮丽的绿色有些刺眼;树木之间有灌木丛盖住的涂成伪装色的坦克,而狩猎飞机的模型泛出白色。黄沙地上展览着各种口径的大炮。沿着桥面,农民装满砖头和石灰的大车嘎哒嘎哒驶过;房屋上,田野上,斜坡和大车上,天空中孤独地悬挂着卷起的乌云,拖着百合花和玫瑰花色彩的腹部,像缓慢飘浮的花卉在空中开放和凋谢。

在廊桥上,我追忆这样的景色,将信将疑,却又不由自主地几乎是在期待着。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那长满废墟的杂草,布满朱红色的铁栏杆,展出的坦克、飞机和各种口径的大炮,还有这些大车和无精打采的马匹、车夫、砖瓦、石灰——这一切都随风飘走,无影无踪,而在这里取而代之的则是细嫩的、浓密的灌木丛,到处是树叶的沙沙声响和鸟雀的应答鸣啭,干枯的树木重新呈现绿色,烧毁的房屋里重又住满了人,走了形的、一直摇摇晃晃的门半开着,从并不存在的走廊里迈步走出一位少女,戴着海军蓝的帽子,抬起苍白的、专注的脸,仰望天空。

少女沿着篱笆旁边的小路走去,巧妙地穿过灌木丛,像一只灵活的野兽。到了晚间,天空有星光闪耀,像冰面一样平滑,月光飘洒在她的身体上,或者,摇曳的桦树阴影把她遮掩,伴随她的还有夜晚飘香的罗兰花,或者春天的土地散发的酒气般的芳香,还有,干燥的树叶在她脚下沙沙作响,合着细小冰块的像玻璃似的破裂声。她从街角后面走来——于是,我在桥梁柱子下面蹲下,急切地用羹匙撩起滚烫的汤:在雕刻精美的大石块上喝马铃薯浓汤或甜菜汤,或者吃专门为我准备的晚餐。这位少女的倩影在多少条小路上、街道上,在多少个房间里不断出现;我有多少次感觉到了她鲜艳双唇的清凉,她躯体的温暖;有多少次我在昏暗中凝视着她微黑色的、受到痛苦影响而扭曲的面容。少年的爱情和女性的嫉妒,敏感与执着,分手与和好,幼稚与成熟,街道、人行道、房屋大门、人、天空的画面、喧闹公园里的阴影中浮现出的她的白皙素手,身着艳丽绵布民间服装的表演,雨水、阳光、树木和空气——处处都是她变幻无穷的种种形象;比起绿阴下隐蔽的坦克、涂上白颜色的飞机和在黄沙地面展示的各种不同口径的大炮,这些形象在闭合的眼帘下要深刻得多。

我睁开填满往日风景的眼睛,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沿着被阴沟冒出的尿膻味和臭水味笼罩的石头台阶走下来,一直走到街上的人行道。我望了望赤裸上身的工人,他们在大路旁边的小巷里从废墟堆中挑拣砖头,再用木制滑道滑到地面;又望了望疲惫马匹拉的装载砖块的平板车;我远眺长满荒草的田地,干枯的树木,土坡和土坡上的桦树——这是我以往依恋的景色——最后皱起眉头,迈着坚实的步子,快步走到市中心。走过被烧毁、现在长满常春藤的房屋的时候,田地里吹来一阵风,我鼻孔里也嗅到一股鲜活的从地基深处、从碎砖瓦堆埋没的地窖里渗出来的,正在凋谢的躯体的若有若无的细微的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