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世界(第12/15页)
然而,嗅觉误导了我,因为有人碰巧告诉我,这位少女是在另外一条街道上,在另外一座房屋中被废墟埋没了,在她死后半年,亲属把她的遗骸挖出,依法埋葬在廉价的市郊墓园。
一次访问
我在夜里行走,排在队伍的第五个。燃烧的人体发出的橘黄色的火光在紫色的天空闪烁。
我身后伴随着男人们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我听见了女人们清晰又怯懦的足音(走在他们当中的一个姑娘曾一度属于我)。在这柔和的昏暗中,我一直睁大着眼睛。我流着血的大腿的伤痛正在传遍我的全身,随着我迈出的每一步变得更加疼痛,所以,关于那一夜,除了我亲眼所见,其他的一切都不记得了。
那天夜里,我看见一个半赤裸的男人,汗流浃背,倒在装运牲口的车厢外面的踏板上,那车厢里能把人憋死。他在黑暗中吸了一大口凉爽的空气,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一个陌生人面前,用手臂搂住那个人,喃喃地说:“兄弟啊,兄弟……”
另外一个人,躺在冒着热气的大堆尸体的上面(在塞满了人的火车车厢里,在为了吸到一口空气的争斗中,他一直憋得几近窒息),突然用尽全部力气踢了一个贼一脚,那个人正在拽下他的一双崭新的皮靴,因为,说到底,一个死人是不需要皮靴的。
在以后的几天,我看见在大货车里用鹤嘴锄和铁锹干活的男人们在哭泣。我看见他们搬运沉重的铁轨,大袋的水泥,钢筋混凝土预制板;我看见他们细心铲平土地,从沟里挖出烂泥,建造营房、瞭望塔和焚尸炉。我看到,湿疹、化脓性蜂窝组织炎、伤寒摧毁了他们的身体,看见他们因为饥饿而死去。我还看到其他的人劫取财富——钻石、手表和黄金,安全地将它们埋藏在地下。还有人像玩一样地尽可能多杀人,尽可能多勾引女人。
而且,我还看见女人搬运沉重的原木,拉排子车,推独轮车,建造穿过水池的堤坝;但是,也有其他的女人为了一块面包出卖身体。有人有办法,使用从死人身上盗窃的衣服、黄金和首饰收买一个情妇。我也看见了一个少女(曾一度属于我)身上布满流脓水的大脓包,头发被剃光。
这些被湿疹、化脓性蜂窝组织炎或者伤寒耗尽,或者干脆因为劳役而变得太过虚弱的人们被送往毒气室。他们请求把他们装上开往焚尸炉大卡车的勤务人员记住他们亲眼目睹的情况,要把人类如此的实况告诉未知未闻的一切人。
我眺望被野生蔓藤围绕的窗外,能看见一所被烧毁的房屋,一个有着古老拱顶长廊的废墟,有几根柱子还竖立着,再远处有一棵开满鲜花的高大菩提树,天际线越过河面的斜坡,伸向远处地平线上的废墟的投影。
我坐在另外一位人士的房间内,周围的图书不是我的;我描写天空,描写我看见的男男女女,但是受到一个挥之不去的思想的干扰:我从来没有以同样的方式观察我自己。某个青年诗人,一个象征派现实主义者,曾以轻佻讽刺的口吻说,我还有着某种集中营心态。
很快我就会停笔,思念起我所见过的人们,不知道今天该去访问他们之中的哪一个:是一度脚蹬军官皮靴遭受憋闷的,现在在这个城市当电气工程师的那个人;还是曾几何时对我喃喃细语“兄弟啊,兄弟……”,而现在乃是一家兴隆夜总会老板的那个人?
奥斯威辛集中营专用词汇表
本词汇表是博罗夫斯基根据《我们在奥斯威辛集中营》一书的附件编写的。该书由他和另外两人合著,1946年于慕尼黑出版;1958年于华沙再版。本文译自博罗夫斯基《短篇小说选》,Sara出版社,华沙,2000年版。
环境独特性和社会怪异性、多种语言的混合使用和行政用语德语等诸多因素促成集中营特殊语言的形成,这种语言就像密码一样,需要破解。在这里,我们提供奥斯威辛集中营里使用的某些词汇的意义,这些意义也许有助于理解本书某些篇章的含义。
Abgang:视察组。从营房到营房、从集中营到医院巡查的小组,也指单独的个人。“今天,三十个人的大视察组从我们营房出发。”“你那里来了几个视察组?”
Antreten:集合。集中营生活有两个主要部分:囚徒单独行走,或者列队行走。“你没听说,要集合吗?”“我们去集合。”
Arbeitskomando:工作分队。每个囚徒都被分配给某个分队,除了那些关禁闭室或者在医院里躺着的人。“你在新的分队里怎么样?”“我得换个分队,因为经受不住了。”
Blok:营房。在所谓的老奥斯威辛,是指囚徒建造的坚固的两层楼房。在比尔克瑙(布热津卡)则指几乎清一色的木制马厩式兵营。每个囚徒都被分配到某个营房,点名时必须站在近旁。各分队占用各自的营房。能人在自己挑选的满意的营房睡觉。“出营房去参加点名!”“第六营房,灭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