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5/9页)
在一张桌子旁有三个男人在玩纸牌,穿的也是短袖衬衫;一个下士坐在另一张桌旁,身边有一个陪酒的姑娘。角落里孤零零地坐着一个男人,手里拿着铅笔,伏在一张白纸上写着什么,这时正停下来,呷了一口酒,仰望空中。他突然将目光转向窗口。卡尔·约瑟夫认出了他,那正是穿着便服的德曼特大夫。
卡尔·约瑟夫敲了敲玻璃门,酒馆老板前来开门;少尉请他招呼那位孤独的先生出来一下。军医走到大街上。
“是我,特罗塔!”少尉说着,同时向他伸过手去。
“你居然找得到我!”大夫说。他的声音如往常一样低沉,但比过去要更加清晰。他那低沉的话音竟奇迹般地盖过了钢琴的演奏声。这是他第一次穿着便服站在特罗塔面前。换上便装后,他那熟悉的声音就如乡音般亲切。
是的,德曼特的外貌越生疏,声音听上去越亲切。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朋友的声音更使人宽慰,它消除了少尉的一切不安和恐惧。卡尔·约瑟夫几乎有几个星期都没听到过这个声音了,他非常想念这个声音。是的,他明白了,他的确非常想念这个声音。
少尉正暗自思忖着,钢琴的乐曲声戛然而止。夜风呼呼地响,被它刮起的雪花直往人脸上打。
少尉向大夫又走近了一步—无法再靠近了。你不该死啊!他想这么说。他突然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德曼特没有穿大衣,就这样站在雪地里,站在风口。他很快想到,因为他穿的是便装,所以没有立刻看出来。他动情地说:“你这样会着凉的!”
德曼特的脸上立刻浮现出过去那种熟悉的笑容,笑得嘴唇微微撅起,小黑胡子微微翘起。卡尔·约瑟夫满脸绯红,他想今夜大夫是不会着凉的。
德曼特大夫亲切地说:“我没有时间生病了,我亲爱的朋友。”他的声音仍然夹杂着笑意,但寂寥又回到脸上;他苍白的嘴唇上挂着一丝淡淡的悲哀。
“我们进去吧!”大夫继续说道。他像一尊黑色的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灯光昏暗的门前,在积雪的大街上显得如此单薄、如此苍白。乌黑的头发上此时积了一些银色的雪花,在小酒馆微弱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头顶上的苍穹已经露出一丝晨曦。特罗塔几乎又想回去了。他想道一声晚安,就迅速离去。
“我们进去吧!”大夫又说了一遍,“我去问一下你是否可以悄悄地进去!”
他走了进去,把特罗塔留在外面。不一会儿,他和老板一同走出来。穿过一条过道和一个院子,他们来到这家酒馆的厨房。
“这里的人和你很熟吗?”特罗塔问。
“我有时来这里,”大夫回答说,“就是说我过去常常来这儿。”
卡尔·约瑟夫注视着大夫。
“你很奇怪吗?对的,我的确有过一些十分特别的习惯。”军医说。
为什么他要说“有过”呢?少尉琢磨着。他记起上学时,老师把这个称为“过去时态”。“有过”,那么军医为什么说“有过”呢?
老板搬来了一张小桌子和两张椅子,点亮了一盏淡绿色的煤气灯。酒馆里又响起了钢琴乐曲声,其中有《拉德茨基进行曲》开头那阵有节奏的鼓点声,在其他音响的干扰下有点走调,但还能听出来,它每隔一段时间就响一阵。灯罩在厨房白色的墙壁上投下一片微绿的阴影,阴影中模模糊糊地显现出一幅人们所熟知的、身穿洁白戎装的最高统帅画像,就挂在两只浅红色的大铜锅之间。皇帝洁白的外衣上尽是苍蝇留下的痕迹,像是布满了细细的铁锈。弗兰茨·约瑟夫一世的两只眼睛—在这幅画像上当然也是用透明绿画成的—在灯罩的阴影里显得黯淡无光。大夫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皇帝的肖像。
“一年前它是挂在酒馆里的,”他说,“现在老板已经没有意愿表明效忠皇帝之心了。”
钢琴声又戛然而止。这时,壁钟重重地敲了两下。
“已经两点了!”少尉说。
“还有五个小时!”军医回答说。
老板送来了斯里沃维茨酒。七点二十分!它不停地猛击着少尉的心房。
他一把抓住酒杯,举得高高的,然后用发布命令似的声音大声说道:“为你的健康干杯!你必须活下去!”
“为没有痛苦的死亡干杯!”军医说完就喝,一饮而尽。
“这种死亡毫无意义!”大夫接着说道,“同我的生命一样毫无意义!”
“我不想看到你死去!”少尉大声喊道,脚踩在厨房地板上蹬得咚咚响,“我也不想死!我的生命也是毫无意义的!”
“打住!”德曼特大夫说,“你可是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孙子。尽管他的死亡也有可能是毫无意义的,但是这里还是存在着一点差别的:或是像他那样怀着坚定的信念走向死亡,或是像我们俩这样懦弱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