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6/9页)

他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说道:“像我们俩,我们俩的祖父没有给我们留下多少生活的勇气和力量,只有那么一点,仅仅够支撑到我们毫无意义地死去。哈哈!”大夫把他的酒杯往旁边一推,那神情似乎是要把他的整个世界推得远远的,包括他的朋友在内。

“哈!”他重复了一声,“我累了,累了好几年了!明天我就要像一个英雄一样死去,像一个所谓的英雄那样,一反自己的常态,一反祖父的意志,去拥抱死亡!记得我曾读过的那些又大又厚的书本里有这样一句话:‘谁向自己的同胞举枪,那他就是在谋杀。’明天,有人将向我举起一支手枪,而我也会向他举起一支手枪。我将成为一个凶手。不过,我是个近视眼,我瞄不准。我会小小地报复一下自己。如果摘下眼镜,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啊!我会选择毫无目标地射击!瞎打!那样死亡就显得更为自然,更诚实,非常恰当!”

特罗塔少尉并没有完全理解军医的话。在渐渐习惯了这位朋友的便装,进而熟悉了他的身躯和面容之后,也熟悉了他的声音。但是德曼特大夫的这些想法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来自德曼特大夫的祖父—那个犹太酒店老板中的白胡子大王—生活过的地方。特罗塔极力地开动脑筋,就像他在军校学习几何学那样开动脑筋,可还是不理解,而且越来越不理解。他只感到要挽救这一切可能的信念正在动摇,希望在逐渐褪成灰白色,就如同嘎吱作响的煤气火焰即将熄灭的灯芯。他能听见怦怦跳动的心声,就像那不断敲击的壁钟声,低沉而空洞。他不理解他的朋友。也许他来得太迟了。他还有好多话要说。但他的舌头搁在口腔里无法动弹,像是压着千斤重。他张开嘴巴,苍白的嘴唇不停地颤抖。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们又闭合起来。

“你一定发烧了!”军医用的是平时跟病人说话的口吻。他敲了敲桌子。

老板又端来两杯酒,还不忘提醒特罗塔一句:“你一杯还没喝完哩!”

特罗塔顺从地喝完先前的那杯酒。

“我学会喝酒太迟了—真遗憾!”大夫说,“你肯定不会相信,我常常为自己从不喝酒而感到非常遗憾。”

少尉使出全身力气,抬起头,呆呆地看了大夫几秒钟。他举起第二杯酒,但酒杯太重了。手在发抖,溅出几滴酒。他一饮而尽。内心的怒火一直在上蹿,直冲到脑门。他满脸通红。

“这么说我要走了!”他说,“我无法忍受你开的玩笑!我是多么高兴能找到你!我去过你家,按了门铃。我也去过公墓找你,我像个疯子似的在墓地叫喊着你的名字,我还—”他突然不说了。两片抖动的嘴唇间蠕动着无声的词语,像是一些无声的影子。他的双眼突然噙满了热乎乎的泪水。他的胸腔里发出一声叹息。他想起身离去,因为他感到十分羞愧。怎么,我哭了吗?他想。我是哭了。他感到全身虚弱,极度虚弱,根本无法抑制内心的情绪。他很想逃避这种心态。他听命于虚弱的极乐,他听见了自己的叹息,却为这声叹息而欢欣;他感到羞愧,却为这种羞愧而喜悦。他正在拥抱这种甜蜜的痛苦。他一边不停地哭泣,一边像个小孩似的喃喃说着:“我不想你死!我不想你死!我不想!我不想!”

德曼特大夫站起身来,在厨房里来回地走着。他走到最高统帅的肖像面前停了下来,开始数皇帝外衣上苍蝇留下的污迹,可又突然停止了这个荒唐的行为。他走到卡尔·约瑟夫面前,把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他抽搐的肩上,闪闪发光的眼镜凑到少尉浅褐色的头发上。他—聪明的德曼特大夫—已经与这个世界做了了结:他把妻子送到维也纳她父亲那儿了,放了他的勤务兵的假,锁好了自己家的门。从发生不幸争吵的那一天起,他就住进了“金熊”旅馆。他已经万事了结,了无牵挂。自从他一反常态学会喝这种烈性酒以来,他觉得自己甚至还在这场荒唐的决斗中找到某种意义,把死亡作为他荒诞可笑的生命旅程的一个合情合理的终结。是的,他已经能够看到另一个世界的一束微光,他过去就一直相信它的存在。事实上在死亡的危险来临之前,他就熟悉了那许许多多的坟墓,并和那些躺在坟墓里的死者成了朋友。对妻子的天真爱情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几周以前,忌妒之火在他心里熊熊燃烧,而现在已经熄灭成一堆死灰。他的口袋里放着他刚刚写好的寄给上校的遗嘱。他没有多少东西要遗赠他人,也没有多少人需要他挂念,因而也没有什么要被遗忘的。酒,使他放松,而等待却让他难耐。“七点二十分”,几天以来这个时刻一直敲打着伙伴们的大脑,而在自己的大脑里则像一个挂铃似的晃来晃去。从穿上军装以来,他第一次感到如此轻松愉快,如此勇敢坚强。一个康复者会为重获生命而欢欣鼓舞,而他却为死亡的临近而喜悦。他对一切都做了安排,他就要了结了,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