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7/9页)

现在,他又站在年轻的朋友面前,还是那样茫然而无助。是的,他有过青春、有过友谊,并为之洒下过热泪。猛然间,他对生活又萌生了一丝眷念之情。令人作呕的营地,可憎可恶的军服,单调乏味的巡诊,赤裸裸聚在一起的士兵,无聊的针剂注射,野战医院里的消毒水味道,妻子喜怒无常的脾气,舒适安逸的小房屋,死气沉沉的工作,精神不振的周末,苦不堪言的骑术课,愚蠢的军事演习以及空虚的军旅生涯,这一切都让他的心里萌生了一丝思念,一丝不舍。心底里对生活世界的强烈呼喊却被少尉的抽泣和叹息给粗暴地打断了。在他试图用话语安慰特罗塔时,无限的同情在他心里泛滥,深深的爱在他心底燃烧,那种冷漠—这几天一直陪伴他的冷漠—被远远地抛在脑后。

壁钟重重地敲了三下,特罗塔一下子又安静了下来。

三记钟声在厨房里慢慢地回响着,逐渐地消失在煤气灯的呼呼声中。少尉开始用一种平静的语调说:“你该明白这件事是多么愚蠢!我和大家都认为泰特格尔这个人无聊透顶,我已经告诉他了,那天晚上我在剧院门前有个约会,后来,你太太从剧院走出来了,就她一个人,我不得不送她回家。正当我们经过俱乐部时,他们大家从俱乐部走出来了。”

大夫把双手从特罗塔肩上抽回去,又在厨房里踱来踱去,脚步十分平缓,毫无声息。

“我得对你说,”少尉继续说道,“我当时就料到事情可能会很糟糕。我根本没跟你太太说上话。当我走到你家院子时,路灯都亮了。我记得,那时我还能在院门到房屋大门之间的雪路上看到你清晰的脚印,我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一个疯狂的念头……”

“是吗?”大夫说道,随即站停下来。

“一个很奇怪的念头:我在一刹那间想过,你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就好像某种守卫者,我无法表达,不管怎样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觉得它们正从雪地上抬起头注视着你的太太和我。”

德曼特大夫又坐了下来,仔细地端详着特罗塔,缓慢地说道: “也许你爱上了我的太太,而你自己没有察觉?”

“我对这整件事没有任何责任!”特罗塔说。

“是的,你是没有任何责任!”军医赞同道。

“但大家似乎都在责怪我啊!”卡尔·约瑟夫说,“你了解,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和斯拉曼太太的事情!”他又停下来,然后接着说:“我害怕,走到哪里都害怕!”

军医展开双臂,耸耸肩,然后说:“你也是一个孙子呀!”

此刻,他想的并不是少尉的恐惧,而是想现在还来得及避开这一切危险。是的,逃离这儿!他思忖着。背弃誓言,损坏名誉,逃离这儿,当三年二等兵,或者干脆逃到国外去,千万不要被枪打死!

特罗塔少尉—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孙子,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对于他而言,简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他大声地讥讽道:“蠢货!不折不扣的蠢货啊,怎么可以陪同别人的太太回家呢?难道你没看出这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吗?你不是出于荣誉而拯救过上面—他手指着皇帝的肖像—那个人的生命吗?真是愚蠢!”

他突然大声喊道:“十足的蠢货!”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老板,他送来了满满的两小杯酒。军医端起酒杯就喝。

“喝呀!”他说。

卡尔·约瑟夫喝了。虽然他还不太明白大夫的话,但已感觉到德曼特不再想死了。时钟嘀嗒嘀嗒,时间并没有停止,它在一秒秒地流逝。七点二十分,七点二十分!除非奇迹出现,德曼特才不会死,可少尉知道没有什么奇迹会发生!除非他—多么了不起的想法—明天七点二十分准时到达现场,说:“诸位,德曼特已经疯了,就在昨天夜里,我来替他参加决斗!”多么荒诞,多么妄想啊!他又无助地抬头看着大夫。时间仍然没有停止,时钟依然一秒一秒地跳动着。很快就要到四点了,只剩下三个小时。

“就这样吧!”军医最后说道。听声音,他似乎心里已经做出了决断,好像明白自己要做什么,其实他一片茫然!他的思绪像一团乱麻茫然无措地在漫漫雾气中飘来飘去。是的,他一无所知!一个不光彩的、卑鄙的、愚蠢的、铁一般强有力的法则捆住了他,要把他送给一个愚蠢的死神。他听见酒馆里传来深夜时分特有的声响。显然客人都已经走了。老板正把啤酒杯丢进水里,水花四溅。他在收拾桌椅,身上的一串钥匙响个不停。

该走了!街道、冬天、夜空、群星和白雪也许能给人良策和慰藉。军医走到老板跟前,付了账,穿上大衣,戴上黑色宽边礼帽,他站在那里,再次转身对着少尉。卡尔·约瑟夫觉得他已经全副武装,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远胜于平常一身戎装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