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九 · 如 是 我 闻 三(第26/33页)
从舅安公介然言:佃户刘子明,家粗裕。有狐居其仓屋中,数十年一无所扰,惟岁时祭以酒五琖,鸡子数枚而已。或遇火盗,辄叩门窗作声,使主人知之。相安已久。一日,忽闻吃吃笑不止,问之不答,笑弥甚。怒而诃之。忽应曰:“吾自笑厚结盟之兄弟、而疾其亲兄弟者也。吾自笑厚其妻前夫之子、而疾其前妻之子者也。何预于君,而见怒如是?”刘大惭,无以应。俄闻屋上朗诵《论语》曰:“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巽语之言,能无说乎?绎之为贵。”太息数声而寂。刘自是稍改其所为。后余以告邵闇谷,闇谷曰:“此至亲密友所难言,而狐能言之;此正言庄论所难入,而狐以诙谐悟之。东方曼倩何加焉!予倘到刘氏仓屋,当向门三揖之。”
注释
琖(zhǎn):小杯子。
法语:合乎礼法的言语。
巽(xùn)语:恭顺委婉的言辞。
绎:梳理的意思。
东方曼倩:东方朔(前154—前93),字曼倩,西汉辞赋家。武帝即位,征四方士人,东方朔上书自荐,召拜为郎,后任常侍郎、太中大夫等职。他性格诙谐,言辞敏捷,滑稽多智,常在武帝前谈笑取乐,“然时观察颜色,直言切谏”。参见《汉书·东方朔传》。
译文
堂舅安介然公说:佃户刘子明,家境还算富裕。有个狐精住在他家当仓库的房子里,几十年了,从不不打扰他们,只在过年祭祀时,给狐精供五小杯酒,几只鸡蛋而已。有时遇到火灾、偷盗等事,狐精就敲打门窗发出声响,让主人知道。大家平安相处了很久。有一天,刘子明忽然听到“吃吃”不断的笑声,问也不回答,笑声反而更大。刘子明生气地呵斥起来。忽然听见应声道:“我笑厚待结义的兄弟、却厌恶亲兄弟的人。我笑厚待妻子和前夫生的儿子、却痛恨自己和前妻生的孩子。这些事与你何干,又何必如此动怒?”刘子明大为惭愧,无话回答。不久又听到屋顶上朗诵《论语》中的话:“严肃而合乎原则的话语,能够不接受吗?改正错误才可贵。顺从自己心意的话,能不高兴吗?分析一下才可贵。”叹息了几声就安静了下来。刘子明从此稍稍改变了他过去的所为。我把这件事告诉了邵闇谷,邵闇谷说:“这是至亲密友也难说出口的话,狐精却说了出来;这些话认认真真地说让人难以接受,而狐精用诙谐的话使他觉悟。东方朔也未必能超过它!倘若我到刘氏的仓房,一定要向门作三个揖。”
玛纳斯有遣犯之妇,入山樵采,突为玛哈沁所执。玛哈沁者,额鲁特之流民,无君长,无部族,或数十人为队,或数人为队;出没深山中,遇禽食禽,遇兽食兽,遇人即食人。妇为所得,已褫衣缚树上,炽火于旁。甫割左股一脔,倏闻火器一震,人语喧阗,马蹄声殷动山谷。以为官军掩至,弃而遁。盖营卒牧马,偶以鸟枪击雉子,误中马尾。一马跳掷,群马皆惊,相随逸入万山中,共噪而追之也。使少迟须臾,则此妇血肉狼藉矣,岂非若或使之哉!妇自此遂持长斋,尝谓人曰:“吾非佞佛求福也。天下之痛苦,无过于脔割者;天下之恐怖,亦无过于束缚以待脔割者。吾每见屠宰,辄忆自受楚毒时;思彼众生,其痛苦恐怖,亦必如我。故不能下咽耳。”此言亦可告世之饕餮者也。
译文
玛纳斯有个流放犯人的妻子,进山打柴,突然被玛哈沁抓住。玛哈沁是额鲁特的流民,没有首领,也没有部族,或许几十人一伙,或许几人一伙;他们出没深山丛林,遇到飞禽吃飞禽,遇到野兽吃野兽,遇到活人就吃人肉。妇人落到他们手里,已经被扒了衣服,捆在树上,玛哈沁在一旁燃起篝火。刚从妇人左大腿上割下一块肉,忽然听到一声火枪响,人语喧哗,众多的马蹄声像鼓鸣一样震动了山谷。玛哈沁以为大队官兵围追过来,扔下妇人和火堆,慌忙逃跑了。原来,军营的士卒放马,偶尔用鸟枪射击野鸡,误中马尾。一匹马横着蹦跳起来,群马都惊了,纷纷往山里狂奔,士卒呐喊着追马,无意中吓跑玛哈沁,救了妇人一命。假设他们迟到片刻,这个妇人就血肉狼藉了,这岂不是好像有什么神灵暗中促使他们这样做的吗!从此以后,这个死里逃生的妇人持了长斋,一次她对人说:“我并非是虚情假意敬佛求福。天下的痛苦,没有比得上割肉的;天下的恐怖,也没有比得上被捆起来等着被割肉的。我每次见到屠宰动物,就会想起自身曾经受过的痛苦和恐怖;想到那些被宰的众生,痛苦和恐怖也必然像我当初的情景一样。因此我就咽不下去了。”这番话也可以用来告诫世上那些贪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