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十 四 · 槐 西 杂 志 四(第38/41页)
吴惠叔携一小幅挂轴,纸色似百年外物,云得之长椿寺市上。笔墨草略,半以淡墨扫烟霭,半作水纹,中惟一小舟,一女子坐篷下,一女子摇橹而已。右角浓墨写一诗曰:“沙鸥同住水云乡,不记荷花几度香。颇怪麻姑太多事,犹知人世有沧桑。”款曰:“画中人自画并题。”无年月,无印记。或以为仙笔,然女仙手迹,人何自得之?或以为游女,又不应作此世外语。疑是明末女冠,避兵于渔庄蟹舍,自作此图。无旧人跋语,亦难确信。惠叔索题,余无从着笔,置数日还之。惠叔殁于蜀中,此画不知今在否也。
注释
女冠:亦称“女黄冠”、“女道士”、“道姑”。唐代女道士皆戴黄冠,因俗女子本无冠,唯女道士有冠,故名。
译文
吴惠叔带来一幅挂轴小画,看纸的颜色这幅画是一百年前的了,吴惠叔说,他是从长椿寺的集市上买来的。画的笔墨潦草,一半是用淡墨扫成烟雾,一半是水纹,中间只有一只小船,一个女子坐在船篷下,另一个女子在摇橹。画的右上角是用浓墨题的一首诗:“沙鸥同住水云乡,不记荷花几度香。颇怪麻姑太多事,犹知人世有沧桑。”落款写道:“画中人自画并题。”画上没有题年月日,没有盖印章。有人认为,这幅画出自仙女手笔,但是仙女的手迹,俗人怎么能得到呢?也有人认为,这是沦落飘游的女子所作,但是,这种女子又说不出这样超脱世俗的话。我怀疑是明朝末年的女道士,因为逃避兵乱,住在渔村,自己画了这幅画以寄托情思。但是由于画面上没有前人的跋语,所以,这个猜测也就无法确定。吴惠叔请我在这幅画上题辞,我无从下笔,在案头放了几天,又还给了他。后来,吴惠叔在蜀中去世,如今,这幅画不知还在不在了。
舅氏实斋安公言:程老,村夫子也。女颇韶秀,偶门前买脂粉,为里中少年所挑,泣告父母。惮其暴横,弗敢较,然恚愤不可释,居恒郁郁。故与一狐友,每至辄对饮。一日,狐怪其惨沮,以实告,狐默然去。后此少年复过其门,见女倚门笑。渐相软语,遂野合于小圃空屋中。临别,女涕泣不舍,相约私奔。少年因夜至门外,引以归。防程老追索,以刃拟妇曰:“敢泄者死!”越数日,无所闻;知程老讳其事,意甚得,益狎昵无度。后此女渐露妖迹,乃知为魅;然相悦甚,弗能遣也。岁馀病瘵,惟一息仅存,此女乃去。百计医药,幸得不死,赀产已荡然。夫妇露栖,又尪弱不任力作,竟食妇夜合之资,非复从前之悍气矣。程老不知其由,向狐述说。狐曰:“是吾遣黠婢戏之耳。必假君女形,非是不足饵之也;必使知为我辈,防败君女之名也;濒危而舍之,其罪不至死也。报之已足,君无更怏怏矣。”此狐中之朱家、郭解欤?其不为已甚,则又非朱家、郭解所能也。
注释
朱家、郭解:汉代著名侠士。可见《史记·游侠列传》。
译文
我的舅舅安实斋先生说:程老先生是个有点儿迂腐的乡村读书人。他的女儿长得聪明清秀,有一天偶尔在门前买脂粉,被村里一个年轻人调戏,哭着告诉了父母。他们害怕那个年轻人蛮横,不敢和他计较,但心中的愤恨怎么也消解不了,常常郁闷不乐。程老夫子一直有个狐精朋友,每次狐精来就对坐饮酒。一天,狐友见他一脸凄惨沮丧的表情很惊讶,他就把实情告诉了狐友,狐友没说什么就走了。后来,那个年轻人又路过他家门口,看见程女靠在门框上对他笑。两人渐渐地说些温柔的话,于是就在小菜园的空屋子里私会。临分手的时候,程女流着泪不愿分手,于是两人约定私奔。那个年轻人夜里来到程家门外,带着程女回了自己家。为了防止程老夫子追索女儿,他用刀子威胁妻子说:“敢泄露出去,就杀了你!”过了几天,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他以为程老夫子不敢张扬这件事,心里非常得意,和程女越加亲昵无度。后来,程女渐渐显露出妖迹来,才知道她是狐魅;但是彼此很喜欢对方,不能打发她走。一年多以后,年轻人痨病缠身,只剩下一口气了,程女才离去了。年轻人到处请医求药,幸而得以不死,家产却已经用光了。夫妻只好露宿,又因为他身体虚弱干不了活儿,只好靠妻子的卖淫糊口,不再有从前那种凶悍之气了。程老夫子不知其中缘由,向狐友述说了这事。狐友说:“这是我派了一个狡黠的狐婢去戏弄他。必须假冒您女儿的形象,不这样就不能引他上钩;必须让他知道是我们狐狸干的,以免败坏了您女儿的名声;等到他生命垂危就放过他,他的罪过还不至于死。报复一下已经够了,您就不要再怏怏不乐了。”这是狐类中的朱家、郭解吧?它做事不做得过分,却又不是朱家、郭解能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