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第12/21页)

痕的女儿倒并不怕铁匠,她从他腰上取下钩刀,在屋里舞弄起来,一副顽皮相。铁匠注视着她,目光就如两条冰。

“放下!”痕气急败坏地冲过去。夺回钩刀交给铁匠。女儿吓了一跳,一溜烟跑掉了。

“你想清楚了没有?”铁匠系好钩刀,打算离开。

“也许。但还要再想想。你总不介意我坐在窗口吧?”他犹豫不决地说,对自己的声音很厌恶。

“你坐在那里看我,事情并不因此有什么改变。我可以告诉你,你不要指望奇迹出现,从来就没有。你已经知道了,日子会越来越难熬,慢慢地,每一分钟都会让你实实在在地感到它的漫长。当然你只好坐在窗口,以看我来打发你那单调猥琐的生活。你的朋友再一次欺骗了你,对吗?你将手放到这上面,试一试刀刃。”他将钩刀解下,摆在桌上。

痕的手抖得厉害,脸都白了,手指在衣服前襟上摸索着,始终不敢伸过去,他的脸因惭愧而涨得通红。铁匠观察他良久,表情越来越鄙夷,越来越不耐烦,最后他收起了钩刀。

“这也是一种体验,一种权宜之计,”他说,“和你坐在窗口差不多。你这类人都想看见,但是慢慢地,你连看都不看了,只用耳朵听。比如现在外面晴空万里,我们俩用力一凝神,就这样,你感觉怎么样?”

“我不能很准确地说出来。”

“好,你就采取这种权宜之计吧。冒险的生涯并不适合于你,上一次,我险些将你误杀了。要知道我从不手软。”

“你就是在这里住一两天我也是欢迎的。”痕突然说,说过后目光就躲闪起来。

“为什么呢?你要弄清一些事?我刚才告诉了你,完全是白费心思。”

他走了,痕的内心空空落落的,他不愿编草席了。

“那把刀,我玩起来很顺手的。”女儿不知什么时候从屋里溜了出来,兴奋得两眼发光。

“你懂个屁!这种事是要命的!”他大声呵斥,可是女儿并不害怕,表情还有几分嘲弄,似乎看穿了他,又似乎在想自己的心事。

然而关于那把刀,关于铁匠,自己又懂得什么呢?无非是一些朦胧的猜测而已,甚至连猜测都算不上,只是在恐惧中挨日子。回想这一阵的行为,只不过是被动地干了些不可思议的事罢了,他又怎么知道那种事是要命的呢?难道只是因为铁匠面目凶恶?要了命去之后又会怎么样呢?这些问题他完全回答不出,他不过在装腔罢了。他知道的还不如妻子多,因为妻子起码还知道铁匠是个外来户,现在成了村里的一员,而他连这也不知道,整个的糊涂,越细想越糊涂。昨天夜里他躺在床上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来消磨时间,那就是将自己每天梳头掉下的头发搜集起来,进行一种有趣的编织。他越想越兴奋,每个细节都想到了,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你想什么呢?”妻子问。

“我想开始一种新的尝试,五十二岁并不算太晚吧?”

“当然。”

当东方透出第一线曙光时,他感到昨夜的躁动开始一丝丝从体内消失。什么叫作新的尝试呢?已经延续了五十二年的模式,又怎能自行隐退呢?毫无疑问,他正在走向老年,也不再常冲动,而要搞什么尝试往往是出于冲动。好久以来,他就不愿动脑筋了,对尝试也渐渐生出了厌恶之情。他回想起从前,当他织出那床中间空缺一大块的席子时,心里那种恶作剧的快乐,觉得十分乏味。但是就没有别的了吗?坐在窗口仅仅是出于无奈吗?又似乎并不是。在他与铁匠和收席子的之间这种直线似的、心照不宣的联系中,深深地隐藏着某种微妙的、无法言说的东西,似乎是满足,又似乎是挑战。正是这种灵魂最深处的颤动使得他一次又一次,心不在焉地站在窗口,或跑到山上去采集野菜。有时,这种颤动是如此微弱,以至于他觉得可以对此忽略不计。但两三天之后,他又深感绝不能忽略不计。有一次,他甚至在没人的时候大声喊出:“它是存在的!”喊过之后又觉得很没把握,很担忧。因为这种存在的东西并不给予他某种稳定感,而只是不断地夺去他赖以生存的种种依据,比如说作息时间表啦,工作进度啦,工作的技巧方式啦,与人的交往啦等等。他偶尔想一想自己的处境,觉得真是暧昧极了。他知道自己是一个枯燥乏味的人,以前每次去粮店买米都体会到这一点,可他并未料到自己会到这步田地,以至于每天都站在或坐在窗口挨日子。幸亏这一点除了那铁匠别人都不知道,也不关心,不然会更烦恼。

穿黄衣服的表弟又是怎么回事呢?他对于这种骗局似的约会越来越不耐烦了,每天早上或下午醒来,他都暗下决心,决不再等待什么,而只要停止了等待,那家伙就会自行消失。可是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了。每天,他越是告诫自己不要再等什么,心里越是念念不忘那穿黄衣服的家伙,搞得门都不愿意出了,既怕撞上他,又怕错过他。上次去买米,走到茶馆碰见他,他说:“你今天不该出门,我下午三点要去你家,万一碰不上怎么办?”一席话说得他灰溜溜的,买了米就飞也似地奔回屋里,当然他没来。他从不守约,但这种不守约的态度里又似乎隐藏了某种坚定不移的原则。这种事妻子也觉察到了,而且每天与他一道默默地等待,她不知道他最忌讳的就是这个,他不好告诉她,只得任其自然。他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现在所等待的并不是表弟如期来他家里,因为他从不曾如期来过;他所等待的还不如说是与表弟不期而遇时,他那种随随便便的口头许诺。每当听到那种许诺,他那空空落落的心里都会有种踏实的感觉。表弟是谁,是景兰的表弟,一个奇怪的人物,正如他自己。那么景兰又是谁呢?景兰原来是他的朋友,尝试过编草席,后来不见了。生活中有很多人就是这样消失了的,但又并不是真的消失了,而是为另外一些人所代替了,比如这景兰,就为他的一个表弟所代替了。所以现在,除了与铁匠和收席子的之间那种直线联系以外,他还与这个穿黄衣服的表弟有一种曲线的联系,这种联系最为复杂,说不清道不明。比如昨天在路口远远看见他的黄衣服,痕拔腿便跑,生怕被他发现,然而一回家,又忐忑不安了,踱来踱去的似乎在等他,可他偏不来。有一次他真来了,痕却又蹲在厕所里不出来,一直到他走了才出来。总的来说,痕与他的关系就像捉迷藏,这种迷藏不知不觉地提了一个秋天,那表弟不但不厌烦,反而更显得精神百倍了。甚至在他睡着了的时候,比如昨天夜里,他也在外面敲着他的房门,大声通知他,说他天一亮就要来他家里,搞得他瞌睡全无,胡思乱想了几个小时就起床。近来就连他的梦里都经常跳跃金黄的色块,有时干脆就是一匹黄布遮天盖日,这不是那表弟的影响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