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上火线以前(第22/78页)

“需要口吐白沫的病都不好装,”装病的胖子说。“就拿癫痫病来说吧,我们这儿就有一个。他一直告诉我们那病只发一次是不够的,所以他就一天发它十来次。他又抽筋又发抖,攥紧了拳头,眼球疯狂地转动,在地板上打滚,舌头伸得老长。简而言之,我可以说那就是一个一级癫痫病,十足的癫痫病。但是他突然长起疖子来了。脖子上两个,背上两个。脑袋不能转动了,身子不能坐也不能睡了。他那套抽筋发抖、在地板上打滚的本领全都无法施展了。他发起高烧来。医生查房时他说起了胡话,把一切全说了出来。他那疮还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他长着疮在这儿又躺了三天,换了一种食谱。早上是咖啡和面包卷,午饭是汤、丸子和浓肉汁,晚上又是粥和汤。我们都洗过胃,又在严格节食,饿得要命,但是只能望着那家伙狼吞虎咽,咂嘴舔舌,呃气打嗝,吃得心满意足。他就像这样打垮了另外三个人,他们也都坦白了。他们害的是心脏病。”

“最好装的病,”还有个逃避兵役的说,“是疯病。我们隔壁的号子里躺着两个教师。其中一个没日没夜断断续续地叫:‘乔丹诺·布鲁诺的火刑柱还在冒烟,伽利略要重新审判!’另外一个却学狗叫,先是慢叫三声,汪——汪——汪;然后连续快叫五声,汪汪汪汪汪;再慢叫一声,汪。这样不断地叫。两人已经使劲叫了三周多。我开头也想装疯,装宗教狂热,宣扬教皇永远正确。但最后还是决定花十五个克朗,找马拉斯特兰纳的一个理发匠给我弄了个胃癌。”

“我认识一个扫烟囱的,住在布瑞伏诺夫,”另一个病号说,“十个克朗他就能给你弄一场高烧,烧得你想跳楼。”

“那不算啥,”又一个说。“维硕威策有一个接生婆,二十个克朗就能把你的腿关节弄脱臼,到死你都得是残疾。”

“我十克朗就弄脱臼过,”窗户边那排床上传来一个声音,“十克朗加上三杯啤酒。”

“我的病已经花掉两百多,”他的邻床,一根干棍子,宣称。“你还能告诉我有什么我没有吃过的毒药吗?找不到的。我就是个活的药品库,什么药都吃过。我吃过氯化汞,吸过汞蒸汽,嚼过砷化物,吸过鸦片,喝过鸦片酊,在面包上撒过吗啡,吞过番木鳖碱,喝过磷的苦味酸溶液和硫化碳溶液。我把我的肝、肺、肾、胆、脑、心脏和肠全毁了。没有谁知道我生的是什么病。”

“最好的办法,”有个人在门边解释,“是在手臂上皮下注射煤油。我表弟就很幸运,把手肘以下切除了。现在再也不用害怕以后的战争麻烦了。”

“因此你看,”帅克说,“为了皇帝陛下每个人都经受着那么多磨难——甚至洗胃和灌肠。多年前我在团队的时候还更糟糕。那时候为了使病人康复,就把他捆起来关到地洞里去,那可不像这儿。那时候没有病床,更没有痰盂。就一张木板,病人躺在木板上。有一回有个人真害了伤寒,他旁边的人也害了天花。可两个人都给捆了起来,团队军医还说他们装病,踢他们的肚子。两人死掉之后问题闹到了国会,上了报纸。他们立即禁止我们读报。为了不让我们有报纸,就搜查我们的箱子。我一向倒霉,团队那么多人偏偏在我身上发现了报纸。于是他们把我带走,让我上了团的报告会。我们那上校,一个他妈的草包(上帝保佑他),对我大发雷霆,要我立正告诉他,报上那东西是谁写的,否则他就会揍得我上下牙床错位,再关得我脸青面黑。然后来了团里的军医。他在我的鼻子下面挥舞拳头,用德国话说,‘你这个肮脏的猎犬,讨厌的无赖,奇臭的大粪,社会主义分子烂泥堆!’我笔直望着他们每个人的眼睛,没有眨眼,也不出声,右手挨着帽檐,左手贴着裤缝。他们像狗一样围着我转圈,对着我吼叫。我一动不动,一直闭嘴敬礼,手贴裤缝。他们像这样攻击了我大约半个小时,上校对我冲了过来,吼叫道,‘你是个傻瓜,对不对?’——‘启禀长官,我是个傻瓜。’——‘那好,傻瓜,重禁闭二十一天,每周节食两天;兵营禁闭一个月,手铐四十八小时。立即拘捕,不给吃的。捆起来,让他明白明白帝国不需要傻瓜。我们会用鞭子把那报纸从你脑袋里抽掉的,你个龟孙子。’上校在我身边转了好一会儿,说。可是我蹲班房的时候兵营里却出现了奇迹。我们那上校什么都不许当兵的看,连《布拉格官方新闻》也不许。甚至不许在餐厅里用报纸包香肠和碎奶酪。于是从那时起当兵的全都看开了报纸。我们的团队成了接受教育最多的团队。一切报我们都读。每个连都拿上校编顺口溜,编歌词儿。团队出了任何事都有人民救星把它捅到报纸上去,标题是‘虐待士兵’。那还不够,他们还给国会议员写信,请求国会议员过问。于是议员们提出了一个又一个质询,说我们那上校是魔鬼什么的。有位部长还派来了个调查组。然后赫路布卡人佛兰卡·恒克给判了两年,他因为上校在训练场上揍了他腮帮子,便跑到维也纳找代表联系了。调查组一走,上校便命令全团集合,告诉我们,当兵的就是当兵的,当兵的就得闭上臭嘴干活,当兵的要是对什么东西反感,那就是违纪,就是犯上。‘因此,你们这些混账王八蛋,你们以为那个什么调查组能帮助你们吗?’上校说,‘帮助个屁!现在连队一队一队从我面前走过,大声复述我说的话。’于是我们一连又一连齐步来到上校站着的地点,向右看齐,手扶步枪皮带,对他大叫,‘因此,我们这些混账王八蛋,以为那个什么调查组能帮助我们么?帮助个屁!’当十一连在他面前走过之前,上校已经笑弯了腰。但是十一连齐步走,顿着脚,来到上校身边时,却静悄悄的,连最细微的声音也没有!上校的脸红得像火鸡。他让十一连重来。十一连到他面前时仍然一声不响走过,一队跟一队的士兵横眉怒目盯着上校。‘稍息。’上校命令。他在场子上来回地走,马鞭敲着皮靴,四面乱吐痰。然后,他突然站住,大叫,‘解散!’他骑上他那匹蹩脚的老马,跑出大门去了。我们等着看十一连会遭到什么处分,可是什么处分也没有。我们等了一天,又是一天,等了整整一周,仍然平安无事。上校再也没有在军营里露面。这可叫士兵们、军士们和军官们乐坏了。以后来了个新上校。有谣言说那老的一个到疗养院去了,因为他给皇帝陛下写了封亲笔信,说是十一连搞了兵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