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第11/23页)

他在桥的中段停下。一阵从东而至的轻微气流把清爽的海风吹过来,他盯着桥下很深处的海水吐着白色和蓝色的浪花。在很近的位置,赭红色塔形起重机像站岗的步哨,围绕着新建歌剧院巨大裸露的帆棚形顶部,歌剧院构架错综繁复,让多里戈想起干桉树叶上细致精巧、蕾丝样的筋络。天边,傍晚的太阳正把这座城市叠进坚致而耀眼、由光影对照形成的条带中。正当他把自己恋恋不舍地从栏杆边拉回到人行道上,又开始抬步走时,他最先远远地瞥见了她——她正从一个倾斜的长条形的暗处踏步进入光亮中。

过了一会儿,他又看见她,她正走向他,砂岩建成的庞大桥塔支撑着大桥北端,桥塔的拱顶把她框在下面,周围的行人是一层翻滚的浪,她的头在上面一起一伏,像沉船后被弃置的货物。在很宽的人行道上,他在靠边的位置,置身于大桥庞大的铁制架构投射的阴影里。他全身心都投入在这个陌生人身上,她在人行道内侧走,离他越来越近,一个行走在阳光里的幽灵,接着,她又从他视线中消失了。

他从人丛里第三次找到她,这次更近了。她戴着入时的遮阳镜,穿着无袖深蓝色裙装,裙装的臀部带一圈白色条纹。她带着两个孩子,小女孩,每人拉着她的一只手。车辆行驶的噪声在大桥用铆钉固定的腔骨似的铁制构架中回响,他能看见两个孩子,笑着,喋喋不休,她回答她们。虽然听不见,他还是确定不疑:她绝不是魅影。

他想过她死了,但她就在这儿,朝他走来,看得出老一些了,但在他眼里,时间没有消减她的美,反而使她更美了。好像年岁没有减损,反而彰显出她到底是谁。

艾米。

岁月的深渊——创造历史的战争,著名的发明,难以数计的恐怖,非凡的丰功伟绩——所有这些都近于电光泡影。原子弹、冷战、古巴和晶体管便携式收音机对她傲然的步态、她不圆熟的行事方式、她渴望解放的乳房,以及她妥帖藏起的眼睛根本无法施加影响。她用过脱色剂的头发颜色稍浅,比天然发色更加悦目,要说稍瘦了一些的她的身体,使她更加神秘莫测,因为刻画其轮廓的皱纹,她的脸略显憔悴,洋溢着一种得之不易的平静自若。

在阿德莱德的书店,透过漂浮尘粒的光柱,他第一次看到她,从那时起,四分之一的世纪过去了,对他而言,她的变化,其重要性如此微乎其微,他感到震惊。那么多他认为永远失落的情感当下回归了——带着跟他最初体验时同样强烈的震撼。

他应该停下来,还是接着走,从她身边走过?他应该痛苦地大声喊,还是什么也不说?他必须做决定。只有这么少的几个瞬间用来评估、对比已知和未知的生活,他现在的生活,他们那时的生活,他构想不出她眼下的生活。他能看到两个孩子,看得够清楚,他识别出她们身上的属于她的特征。她们有些什么不是她的,这让他痛苦,其程度远超过他认为可能的范围。也许在她的婚姻中她很幸福。他感觉呼吸费力。他不停步地走向她,脑子里飞速闪过一千个令他发疯的愚蠢念头。他告诉自己他不能粗暴地闯进她的生活,引起大混乱,他对自己说他必须这么做——如果什么都没丢失,如果他们能重新开始。

她更近了。他的思绪加速,变得越来越快,他试着放慢脚步。他的胃部翻搅,平衡感不稳定了。他离她很近了,能看见那颗突显她上唇形状的小痦子。他想的不是她一如既往,如此美丽,或者说他根本不想她很美这回事。他只想他渴望得到她。她戴着一条项链,启动了记忆的一次暴动,其势头之猛使他无法控制。她看到他了吗?他要向她痛苦地大声喊。他要!这时,在她身后饱满阳光的衬托下,他看见她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裙装,把它向上拽,拽到乳沟上端。有那么一瞬间,也许吧,他信心十足地期待——在那超越的光里,她终于要把他接纳到她的怀抱和她的生活里去了。

然而,只在万物之始才有光。

他开始要说什么,他意识到他们擦肩而过,没说一句话。他在阴影里不停步地走,继续直视前方。他把事情搞错了。她,他,他们,爱情——特别是爱情——如此彻底地搞错了。他把时间搞错了。他觉得难以置信,但他不得不信。她的死,他的生命,他们和每件事,每件事都搞错了。他无意中犯下错误,后果如此严重,如此势不可挡,他不能跟它对抗,不能转过身,大声喊,跑过去。直到走到桥的另一端,他才终于找到力量,转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