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第12/23页)
哪儿都看不到艾米。
站在人行道中间,周围人流汹涌,好像他不过是城市空间中又一个障碍物。一个路障,一个垃圾桶,一具尸体。他想到罗得的妻子39,他想这故事真是个谎言。你不转身、不回头看才会变成盐柱。他意识到他应该拦住她,他意识到他再也不能了。他从来就不该不停步地走,然而,他这么做了。
他做过选择吗?她呢?那儿有过什么可供选择吗?或者说生活就这样,毫不留情地驱策人们,先是一道儿,再各奔东西。
在他四周,在他身后,在他伸手不及的地方,全是人,向所有可能的方向移动。光里混乱无序飞扬的颗粒很久前就不见了,就像他知道现在什么都不见了,消失在铁料中,消失在石头里,消失在海洋、太阳、无云的蓝天中,沉浮的热气里,消失在赭色塔形起重机里,和轰鸣的高速路上。
又过了一会儿,他还站在那儿,在高耸的铁质半环形的群组中和咆哮的车声里,在蓝色白昼和潋滟海水中,一个渺小的身形。他想:失去了你爱的人,世界多么空虚。
他又转回身,开始不停步地走,所有道路都没有人迹。他曾经认为她死了。但他终于懂得了:那时活着的是她,死了的是他。
10
等过了桥,艾米在环形码头上给两个外甥女买了冰激凌,赶上开回在曼利姐姐家的渡船。很多年,她认为他死了。只在最近一个时期,当他声誉鹊起,她才知道战时他没死。为什么,为什么,看着波光闪闪的海水退去,坐在渡船的后甲板上,她又一次想,为什么他没回来找她,既然他一直都活着?为什么?回到姐姐家,她想。为什么?在床上躺下,她想,怎么这么累。她不能原谅他违背诺言。
她根本没想过他或许以为她在爆炸中丧生了,而不是跟她一样,第二天早上才得知爆炸,当她开着那辆篷式轿车从他们最先去过的海滩回来,基思对她说他死了,她悲痛欲绝,开车到那儿去思念多里戈,结果那天晚上睡在了那儿。
最近几年,她时常有去找多里戈的虚幻念头,几次要跃跃欲试,甚至找到他的号码,把它写下来,但她还没真的把什么付诸实施过。每次考虑跟他联系,她都觉得感情上承受不起。她想要他什么?他会想要她什么,如果她有什么是他想要的?有时她怀疑他是否真的会牢牢记住她。再说,不管情形如何,她见面说什么?说她以为他死了?
怎么同他谈起很丰裕的遗产,基思死后她继承的遗产;她的第二次婚姻,战争结束很久了,很愉快,很搞笑,跟一个比起挣钱更会赔钱的出版人,因为糊涂,他把钱弄得精光就不见了,据说去了美国。这次婚姻大概就这些。跟一两个别人,过眼烟云,或多或少。总得说来是少。怎么同他讲这都不是爱情,连跟那编书的也不是?某种轻松一些的东西,一顶帽子,一件裙装,或者一片云。但谁会对一片云念念不忘?
只要想提笔写信,想给他打电话,她眼前就出现一个巨大的障碍,那就是他对她的拒绝——他从没尽力要找到她,战后没回到她这儿来,他这样许诺过。现在,他们的地位全变了:他是家喻户晓的多里戈·埃文斯,永远在上升,她什么都不是,在沉陷。接着,诊断出来了。怎么把这件事告诉他?
她姐姐第二次在叫她。
“就来了,”她说,“再过一会儿。”
她这么疲倦。关于他,她遗忘了那么多。但那是他。他没死,她也还没死。这足够了。她把项链摘下来,把珠子在指间滚动。她被很多事触动。接着,她把它放下。他成了一个重要人物,或者说超乎于一个重要人物,她看得出他正在隐去,变成没有鲜活个人特征的人。
而她呢,很快会化为虚无。她在接受最强效的治疗,从根本上说,治疗无济于事,她的肿瘤医生告诉过她。她做过两次切除手术,在两次切除手术之间,她奋力抗争要渡过难关,但现在,她放弃挣扎了——她姐姐同意看护她。她的诸多梦想很久前就被消耗殆尽了。
现在,她从日落,从不多几个,但被她爱着的朋友们那里,从她居住城市的魅力中寻找欢乐:清晨的暖意,暴雨后沥青和房屋的气味,夏天沙滩上的每日狂欢节,在阳光普照的下午,从桥上望见的城市风景,有时碰到的陌生人,对外甥女的娇宠,沉浸到回忆中那种怡悦的孤独中,夏夜允许她享有这孤独。有时她很幸福。
偶尔,她记起一个海边的房间,月亮和他,浮动在黑暗中的钟的绿色指针,海浪撞击,一种情感,不同于她此前经历过的任何东西,也不同于她后来经历的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