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青春(第39/49页)
“开始他不肯走,非问人家为什么,人家哪儿跟他磨这个嘴皮子呀,说你再不老实就铐上你。你们想想,铐上,那不就跟逮捕流氓似的了,他这才跟着走了。”
一个姑娘问:“他不是一直表现挺好的吗,真看不出来能犯这么大错误……”
“就是,表面上挺好的,还是他们治安科党支部重点培养的‘纳新’对象呢。”
“他们说把他的领章扯下来的时候他都快哭了,是吗?”
“啊,不过没哭出来。”
“然后就跟人家走啦?”
“……啊,走的时候还问人家他姥姥怎么办。他姥姥病了。”
团干部们发傻似的沉默了一阵,又啧啧地感叹了一阵,直到团委书记敲敲桌子,大家才把注意力拉回到正题上去了。七嘴八舌又扯了些什么,在我脑子里只是含糊一片。
哦,是的,你此时一定在想你的姥姥,正在病中的姥姥,你走了谁去照顾?
终于散了会,我跑到洪场长的办公棚来了。
据洪场长说,本来已经安排了几个邻居轮流照顾一下老太太,可不知是谁,把小祥的事跟她漏了嘴,老太太当时就背过气去了,刚刚送了医院。
“心脏病就怕连续发作,她本来刚来过一次,还没完全稳定,不知谁那么嘴快。老太太十几年辛苦,大家都知道,就是为陆家这条独根。”洪场长一脸忧郁,叹了口气,声音略略放低,又说:“小祥父亲过去是我的老上级、老战友,他母亲死的时候还托孤给我。这孩子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毛病就是太认真了,人生活在社会上,眼睛里容不得半点灰星儿怎么行。他父母从小管他管得太死,不给他接触一点黑暗面,所以他就容不得黑暗。在他眼里,社会是一片单纯的光明,真理也应该是战无不胜的。他太年轻了,不像我们老头子,凭着涵养功深,知道来日方长。他其实跟我说说也就得了,完全犯不上写那封信嘛,弄成这样,我都不知道怎么向他爹妈交代了。”
焦急和沉痛使他的呼吸有点急促,他停下来,深深地喘了口气。我怀着一线希望,恳求说:“洪场长,你当然是了解小祥的,他就是那么个人,他对工作队其实也一直是很有感情的,您能不能再找孔局长说说去?”
然而说什么?怎么说?连我自己都没主意。洪场长沉吟了一下,说:“这案子的处理,总是得依靠组织,我个人说话……看看吧,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知道,洪场长是十七年黑线时代在位当权的老公安,现在属于“控制使用”的一类人,不能不谨小慎微。
从他的办公棚出来,我闷闷地往驻地走。逼近白露的清河,仍未脱尽“秋老虎”的闷热,白天汗出在身上,还是发黏。只有傍晚此时,东南方的清风才乘虚而来,习习掠过秋黄的田野,带着些泥土的湿味,向日落方向从容飘去。日落后的天空,青蓝,空旷。
路过干部科,适逢肖科长从里边出来,于是同路。
同路,却无话,没想到“患难”了一个多月,彼此反而越来越觉得生疏。默默地并肩走了一段,肖科长先漫无边际地把话拉起来。
“这几天可把干部科给忙坏了,这次遇难和受伤的科级干部将近一个排,孔局长又要求九月中旬非把各单位的班子配齐不可,干部科得全力以赴看档案,准备材料,大后天就得向党委汇报了。”
“唔。”我冷淡地应了一声。
“唉,有些同志,出身、表现,都不错,能力也行,就是因为以前有过一点小小不然的差错,这回还是提不起来。就怕领导一问:那么多没毛病的为什么不提,单找这种有疵儿的?你怎么说?搞人事的谁爱找这个麻烦。”
我从鼻子里吭了一声,表示在听。
话锋顺水一转,肖科长忽然用一种半是责备半是体贴的口吻,说道:“你呀,弄不好将来也吃这个亏。像你这么年轻的党员,又是团委书记,还不是明摆的干部苗子吗,这次参加抗震救灾对你又是个难得的‘镀金’机会,你怎么着也得把它变成你历史上的一个光荣,可千万别……”他斟酌着词句,“别弄一身不清白。”
“什么?”我倏然变色,“我不明白!”
肖科长站住了,恨铁不成钢似的抬高了声音,“今天上午你在孔局长那儿说的那些话就很不明智。你呀,也包括小祥,你们都太年轻了,太没经验了。我这是跟你说,小祥嘛,其实人并不坏,落得这么个下场,就是太认真了,他往上告有什么用!你跟孔局长顶牛有什么用!”